第37章
粗看下来,甚至比杨谈都不差。
绫罗的文字带着女孩特有的细腻清香,字字幽微如针。
白雪亭从不曾妄想在西京交到新朋友,绫罗的到来实在让她惊喜。
她慢慢成了温府常客。温太守念着旧恩,每次她来都盛情招待,难得在蓬庐之外享受到此种待遇,白雪亭渐渐上瘾。
小娘子没发现她师哥日渐幽怨的眼神,只是在藏书阁搜寻古籍孤本,然后欣喜地揣起往温府跑。
这日温襄也在,他正是用功的时候,见到白雪亭来,像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接连请她解答了好几个古籍中的晦涩难题。
听完,他方舒展眉目,神清气爽道:“论研学一道,小娘子也算得一方大家。”
白雪亭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摆摆手道:“阿爹留下的书多,我不过多看了几本而已。”
绫罗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温然笑道:“在阿兄应考之前,雪亭不如常来?”
白雪亭的性子给个台阶就能下,满口答应:“好呀,绫罗不嫌我烦就好了。”
绫罗挽上她臂膀:“瞎说,我可盼着你来,日日盼夜夜盼呢。”
夜里白雪亭回蓬庐,璧月端来夜饭时叹了口气,道:“小娘子如今吃惯了外头的灶,怕是已经吃不惯我的手艺了。”
白雪亭浑身一僵,为避免璧月姐姐伤心远庖厨之后魏渺重操旧业做一些人不能吃的饭,她赶忙端起碗吃得干干净净,仰头对璧月笑了一下:
“才没有!璧月姐姐做的才最合我口味。”
璧月指尖轻点她鼻尖:“小娘子又耍赖撒娇,这招对公子管用,对我和黛云却未必。”
白雪亭心想不对啊,她何时对杨谈耍赖撒娇了?
还没等她想通,外头就传来珠子叮叮当当碰撞的响声,杨谈板着脸掀了珠帘走进来,坐在白雪亭对面,眉梢一挑:
“知道着家了?”
什么跟什么,怎么还审问起来了?
白雪亭嘟囔道:“轮得上你生气了?”
杨谈也是气鼓鼓:“温家就那么好?只要一有休息就跑出去,除了能在老师讲学的时候见你,其他时候我还以为蓬庐里没你这人呢。”
“杨行嘉!”白雪亭一脚踢他小腿骨,“我好不容易有个新朋友,你至于生这么大气吗?”
她可听不惯他那阴阳怪气的腔调,当即倒豆子似的,嘴巴上非要争个高低不可:
“我在长安被公主嫌遭王爷怨的,就只有惜文能和我说上两句话,到西京来先有了你再有了绫罗,你不替我高兴,反倒在这里嫌我不回家了?”
白雪亭越说越委屈,恨恨地又踹了杨谈一下。
杨谈这下再不敢多说了,凑过来有些笨拙地温声哄:“行……行了,你想去就去嘛,我不敢发牢骚了,好不好?”
白雪亭拍了他手背一记。
两人刚要和好,魏渺又从外头走进来,笑得停不下来,还没察觉出屋里奇怪的氛围,便先道:
“雪亭日日往温府跑,你知不知道温太守今日来和我说什么?”
杨谈往炉子里添了炭火,又给白雪亭取来温热的手炉,才接了魏渺的茬:“说什么?”
魏渺笑得有些无奈,“他来问,雪亭的婚事我这个当老师的能不能做上主。”
白雪亭满脸迷茫:“什么意思?我没到议亲的岁数吧。”
杨谈却像是察觉到什么的样子,他忙问:“所以呢?”
“所以,他说若能让雪亭和温家大郎定下婚事,他是愿意得很。”魏渺喝了口茶,笑得嘴巴都发干,“他的意思是,他想着报恩,想好好照顾雪亭。要是雪亭真的成了温家媳妇,他们温家定是举全族之力爱护她的。”
杨谈急了:“她才几岁!”
魏渺悠悠道:“是啊,我也是这么说。”
白雪亭心想这真是没影的事儿,随口对魏渺道:“我还想不明白这些事儿呢,老师你就替我婉拒了吧。”
魏渺朝她眨眨眼睛:“放心,老师懂你。”
杨谈脸色又沉了下来,轻轻对白雪亭哼了一声:“叫你天天往温府去,人家都打上你的主意了。”
“温太守又没恶意,他人还不错,小误会小误会,说开就是了。”白雪亭浑不在意。
杨谈更郁闷了,低声问:“那你接下来还去温家吗?”
白雪亭理所当然:“去啊,等二月开春,绫罗还约我踏青呢。”
可惜天不遂人愿,白雪亭又一次面对人生的急转直下。
还没翻过年,绫罗未婚夫家就传来消息,说是家中有族老重病,希望晚辈早日成婚,冲冲喜。免得到时长辈去了,还要守孝三年,平白耽误韶华。
绫罗匆匆远行,白雪亭知道这事时,车驾都已出了西京城门。
她只留给白雪亭一封信,说有生之年,期盼她来永州做客。
第二日就是除夕,西京轰然大雪,风急云重。
白雪亭拥着狐裘坐在暖阁里,窗外不知谁家放起烟火,映着窗纱一片灿烂金红。
杨谈为她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肉圆汤,“今夜烟花一定很漂亮,可惜你来了癸水,不好受风。”
白雪亭接过来,声音还是虚弱:“黛云和璧月不是都在外面?你也去看吧,我自己一个人待着就是了。”
杨谈摇摇头,轻声道:“绫罗走了,你心情不好,我陪陪你。”
他说这话时很真诚,眉目被火光映照,白雪亭恍惚能看见外面是多漂亮的烟火人间。
她眨了眨眼睛,把碗搁下,目光移向窗外,语声渺远:
“我的确在想,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她有那样疼爱她的爹娘,她遇到了和她很投契的惜文与绫罗。
只是最终,或阴阳两隔,或各奔东西。
这世间,她终究没有能抓在手心的东西。
手背忽然一烫——是杨谈温热的掌心覆了上来。
第32章 她握着喜绸这头,杨谈攥着另一头。
“我不和你分开。”
墨色的眸子,点点星光坠落其间,那光辉太动人,热烈得一往无前,白雪亭竟一时觉得刺目。
“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只是师哥想陪你。”
……
“醒醒,小娘子!”
晴与急促的声音如一根长针,狠狠刺入白雪亭空洞的识海,她霍然回神,铜镜里一张如玉的脸,未施粉黛,青丝披散,面色在通身正红映衬下显得过分苍白。
耳畔是晴与的脚步声,匆忙凌乱。
“这都四更天了,过不多久杨家就要来接亲了,小娘子怎的还不梳妆?”
白雪亭指腹轻轻抚过长发,懒洋洋道:“左右不是嫁给想嫁的人,随便吧。”
晴与嘟囔:“什么歪理。”说罢,一边叫着“来不及了来不及了”,一边十指飞快在她发间翻动,草草挽了一个飞仙髻。
白雪亭只做个木偶人,任她摆弄。
脸上敷了粉,遮住过分虚白的面色,细眉描成远山黛,唇上涂了樱桃红的胭脂,镜中人摇身一变,成了姝色无双的新娘。可空洞的眼神仍旧像幽深的潭,一下增添了三分朦胧鬼气,仿佛镜中新娘不该出现在婚房,该在雾气浓重的清晨,幽幽悬在墓园的一棵老树上。
文霏不知何时过来的,双手搭在她肩膀,轻声道:“肌清骨秀,琼姿玉貌。雪亭,你总是不知自己有多漂亮。”
她勉强扯出一笑:“是吗?不丢人就好了。”
一缕白光撕开黑沉夜幕,白雪亭吹灭灯烛,天快亮了。
锣鼓齐鸣,整条街巷都是喜气洋洋的声音。
文霏看着外面,搭在白雪亭肩上的手不自觉蜷紧,她恍惚道:“接亲的人来了。”
白雪亭垂下眼帘,望着裙上的一排珍珠,缓缓道:“劳烦阿姐为我取团扇。”
扇上绣鸾凤和鸣图案,凤尾旁题了一首小诗,“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文霏为她抚平婚服褶皱,微蹙眉感慨:“这种时候,我本该祝你姻缘美满,与夫君举案齐眉。”
白雪亭听笑了,神色间掩不住的嘲讽。
“但你这桩婚事,我实在不知该如何祝福你。”文霏长叹一声,“雪亭,我便祝你早日解脱吧。”
白雪亭缄默一瞬,还是道:“多谢。”
“小娘子,舒王殿下到了,说来为你送嫁。”晴与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白雪亭握着团扇的手停顿片刻,犹豫再三,还是举起团扇遮住脸,在文霏不安的目光下,徐徐走出这间幽暗不通阳光的小房间、走过中庭、行至白府大门。
第一缕晨辉照在她身上,裙摆浮动灿烂金光,今日是个顶好的晴天。
迎亲的队伍模糊成一片大红,她眼里,门前只有一道清绝的影子,松风朗月,何等温柔。
舒王眉目间有很淡的笑意,朝她伸出手,温然道:“今日就将我当作你兄长吧。我是你娘家人,会为你撑腰的。”
白雪亭眼眶微微发热,与他掌心贴着掌心,他身上像一座冰窟,冰凉触感透过骨头,她不禁打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