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两人都生得秀丽高挑,一个圆眼睛尖下巴,一个狭长眼儿鹅蛋脸。
魏渺道:“这是我向郡守府千金房里借的两名侍女,你身体不好,我和行嘉若有照顾不到的地方,你麻烦麻烦她们二人就是。”
白雪亭只在中州江府时被人服侍过,冬梨替死后江夫人悲伤不已,看不惯她,把侍候她的人都拨走,她也习惯了一个人。
忽然要过上千金小姐的生活,白雪亭还有些拘束,她轻声问那两位女郎:“二位姐姐叫什么名字?”
圆眼睛女郎福身道:“我二人是新去郡守府中的,主家还未赐名。”
白雪亭又问:“那原本的名字呢?”
二位女郎皆缄口不言。
白雪亭一怔。
魏渺温声解释道:“民间给孩子取名向来比较随意,不大好听的多了去了,你为她二人取一个,且当作她二人新生活的开端吧。”
鹅蛋脸女郎笑了笑,“劳烦小娘子。”
白雪亭低眉,瞥见她满是厚茧和冻疮的双手。
她尚未到体会民生多艰的年纪,只是侧头望向窗外,昨夜云销雨霁,今日出了太阳,晒过泥土与青草,空气里弥漫淡淡潮湿清香。
“璧月初晴,黛云远淡。”
于是圆眼睛女郎叫“璧月”,鹅蛋脸女郎叫“黛云”。
魏渺听罢,却是低下头。待璧月与黛云离开书房,才徐徐念道:“江南无路,鄜州今夜,此苦又谁知否。”
江南无处可走,四散漂泊无定。思念亲人的苦心,当下又谁能知?
他声音稳而沧桑,白雪亭被看穿心事,垂下眼帘,忍不住眨眨眼睛,把那点湿意硬生生憋回去。
杨谈练完剑走进来,对沉默的白雪亭道:“怎么又不说话了?”
他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理理我啊。”
白雪亭一把拍开他的手,横来一眼:“你烦不烦?”
魏渺马上打圆场:“哎,不准吵架。都坐下来,昨日让你们背的书背完了吗?”
璧月和黛云来了之后,白雪亭的生活质量明显提高。璧月姐姐是厨灶好手,她出身东都洛阳,做得一手好豫菜,比起魏渺那勉强能把菜煮熟的厨艺,实在是不知道高到哪儿去了。
黛云的母亲从前是药婆,她不仅读过些医书古籍,还颇通民间治女子经痛的土方子。
尽管白雪亭的疼痛与淋漓之症是顽疾,几位名医都只能治标不治本,但黛云几碗药喂下来,好歹她下不来床的时间从四五日缩短到了两三日,实在是一大进步。
转眼快要腊月,杨谈带白雪亭出门,给蓬庐的三个女孩儿各购置了两身新衣。白雪亭的那身是荔枝红织金,缠枝海棠纹样。她肤色冷白,天生气质冷硬,很压得住这样娇艳的颜色。
这么些日子,她的性子也算被杨谈摸了个清楚。刚从成衣铺子里出来,杨谈就拉她去绣金阁看珠宝。
白雪亭:“……其实我不缺。”
杨谈认真看着她:“但是你喜欢。”
喜欢的东西又不嫌多。他如是说。
白雪亭沉默了一刹,拍拍他肩膀:“知音啊。”
杨大少爷作为白小娘子的知音,这夜说的最多的一个字就是“买”。
白雪亭指着一颗绿莹莹的珠子问他:“这也太透了吧?”
杨谈立马翻钱袋。
白雪亭当即止住他动作:“停,但我不喜欢绿宝石。”
杨谈狐疑看着她,头上是鸽血红宝石长簪,颈间挂了一只白玉坠金锁项圈,手腕是冰白色的镯子。
白雪亭严肃地点点头:“绿色一点都不适合我!”
杨谈收回钱袋子:“好吧……”
他二人提着大包小包,漫步在西京宽阔的街道上。
摊贩高声吆喝,家家挂上暖黄灯笼,整座城市笼在温软的黄橙色调里,脚下仿佛踩在一条金灿灿的河流上。
“杨行嘉……”白雪亭低声嘟囔。
他应声:“怎么了?”
“你以后别花钱不眨眼了。”她轻声道。
杨谈不在乎,笑笑道:“杨家送来不少银子,我自己花又花不完,不如花在你身上。”
白雪亭觉得有点奇怪。白适安也爱花钱,但那是花在江露华和她身上,一个是妻子,一个是女儿,理所当然。
杨谈天天挥金如土,但她和他的关系本没有那么紧密,她是受之有愧的。
听完她这番理论,杨谈思索了一刹,然后道:“我小时候把你阿爹编纂的书都看了一遍,很多道理是他的字句教给我的。如果没有他,也许我未必有勇气跟着老师离开长安。所以梁国公也算我的开蒙老师,花在你身上的钱,你就当是替你阿爹收的束脩。”
白雪亭懵了。
好厉害的逻辑,简直无懈可击。
第31章 她何时对杨谈耍赖撒娇了?
岁晏时节,魏渺接了一道帖子,郡守温大人请他入府吃一顿年夜饭。
白雪亭来蓬庐也有半年多了,甚少看到魏渺和别人交际。慕名而来拜访老师的人不少,其中不乏很有声名的学者,但他一概不见。似乎老师的生活里只有她和杨谈两个学生。
白雪亭还真是格外好奇这个温大人究竟何方神圣,竟能请动魏渺赴约?
杨谈把她面前的碗收拾了,一边解释道:“温大人是乾德十七年的进士,但是早年得罪了杨家族中一位长老,仕途不顺,年逾四十还只在北边小城做个县令。是后来老师去甘南道任巡按,发现温大人实在是沧海遗珠,才保举他入京为官。去年他右迁凤翔太守,如今也是一方大吏。”
“类比一下的话……”杨谈思索道,“老师之于温大人,大概就像你爹之于老师,漫漫官途,要是无人引路,那也确实太黑了。”
白雪亭沉默,她莫名其妙想得很多,抬眼看向杨谈:“以后又会是谁为你引路呢?”
老师已经归田,杨家人又和他不对付,眼下时局夹在太平与纷乱中间,细想来,杨谈的路真的很难走。
但他却丝毫不在意似的,嘴角扬起张扬恣意的弧度,九天星辰泼入眉目。
“你爹不在,老师也不在,谁配为我引路?”杨谈安抚地摸摸她后脑头发,“我自己砍出一条就是了。”
白雪亭双手捧脸,斜了他一眼:“你说得像砍瓜切菜似的,真有那么容易?”
“不信师哥了?”杨谈食指曲起,指骨轻轻敲了敲她发顶,“我偏要做成给你看看。”
天天哥哥妹妹,占她便宜占个没完。
白雪亭不满道:“你怎么不把师哥俩字儿顶脑门上?就差三岁你还得意起来了。”
“差三岁还不叫多?”杨谈低下头,凑近了,睫羽颤动的角度十分好看,眼尾垂下时有点委屈,“你怎么从来都不叫师哥?”
白雪亭抖落浑身鸡皮疙瘩,一巴掌把他脸拍远了。
西京今年雪不重,腊月中旬某日雪霁,白雪亭和杨谈跟着魏渺后头,一起来到郡守府不那么气派的院子里做客。
温太守蓄胡子,黑皮肤,长了一张可以去扮包青天的脸,他一见魏渺,当即迎上来,黑脸发红眼眶泛泪,哽咽高喊一声:“恩师在上,请受学生一拜!”
魏渺忙扶住他双肘:“尔是官身,我不过草民而已,如何受得起你这一拜?”
又寒暄一番,太守大人才抹抹眼泪,看向杨谈:“想来这位小公子便是魏公爱徒,果然少年英才。”
杨谈很谦恭地朝他一揖:“晚辈素闻大人贤名,仰慕已久。”
温太守连道三声“不敢”,又看向白雪亭,忽地,他却愣住,匆匆两步上前,刚憋回去的眼泪又要涌出来,上下打量她良久,方悲道:
“果真……果真是很像!”
白雪亭手足无措,悄悄往杨谈身后躲。
魏渺解释道:“这是我新收的学生,雪亭。十分有天赋,有其父母遗风。”
温太守连连点头,望着白雪亭道:“孩子,你父母于我有大恩哪!二十年前若非你父母仗义相救,我恐怕不等逃出长安,就被杨府的人追杀至死了!”
白雪亭看了眼旁边那位“杨府的人”,杨谈立刻会意,随便糊弄个理由带她离开正厅,到后院看花去了。
哎,不是小白娘子不喜欢温太守,实在是他的感激之情太重,她爹娘承得起,她撑不起。
温太守膝下有一儿一女,温大郎名襄,十七岁,正头悬梁锥刺股地准备考功名。温小娘子乳名绫罗,十五岁,已经定了亲,夫家远在永州。
毕竟在别人家里,杨谈白雪亭不好再没规没矩地黏糊在一起,只好各自分开,一个去找温襄温习功课,一个去陪绫罗谈闲天。
意外之喜,绫罗竟和她很谈得来。
才一进去,白雪亭就觉得温绫罗生了一副“如沐春风”的好长相,立刻她就想到李惜文。
都是这样温温柔柔,细声细气。
温绫罗比李惜文更善谈,她亦很通文墨,自谦让白雪亭“指教”她,但那些闺中诗作真拿出来,即便挑剔如白雪亭,也说不出一句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