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白雪亭也实在百口难辩,心知再说下去纯属浪费时间,于是立刻抬手:“停,有正事要说。”
  从前她和杨谈一说话就容易跑题,天南海北地纠结些没用的东西,是以二人早有约定,谁先意识到扯远了,就立即叫停。
  这声“停”一出,杨谈也坐直了身子,二人眼神碰上,就跟互相审讯了一万遍似的,神色、眉眼、甚至是睫毛颤动的弧度,都成了白纸黑字的状词,无可辩驳。
  他上下扫视她,学来沈谙三分浮浪,勾唇道:“三个时辰前衙门不知从哪儿爬进来一只黑猫,挠伤了沈知隐那个冤大头。沈少卿眼下正大发雷霆,非要把那只野猫抓出来重惩一番。哎,你今日不是在堂屋喝茶,可见过那只猫?”
  白雪亭:“……”
  果然,她爬烟囱进鸣凤这事儿就是杨行嘉的刻意放纵。
  “杨大人厚着脸皮掌国朝刑狱,一个犯人审了八百年也没见他吐出东西来,原来是将心思都放在抓猫上。”白雪亭讥讽道,“不如趁早退位让贤?”
  若论刻薄,杨行嘉差了白澄心十万八千里,他一噎,知道口舌上讨不到好处,便不再和她打机锋,光明正大道:“今日你下了暗牢。”
  不是问句。
  白雪亭:“你知道。”
  也不是问句。
  “你去见了伍沧,为溃堤案。”杨谈直视她,低声问道,“为什么?”
  白雪亭略顿,道:“我以为你会先问我审出了什么。”
  “你会告诉我吗?”杨谈紧接着问她。刹那间,白雪亭几乎反应不过来,她定定神,方道:
  “我说了,有关此案,无论我目的如何,我们终究殊途同归。”
  杨谈眉蹙得愈深,试探问:“你可知此案若水落石出,郭家一定会倒。”
  并非此案有多重,而是圣人与杨府一定会用半城人的性命为由,将嚣张了百年的郭氏歼灭殆尽。
  “郭家满门尽灭又跟我有什么关系?”白雪亭眼皮一抬,冷冷道,“别白费力气探究我的动机,你不如想想,要不要与我合作……来查获溃堤案的真相?”
  杨谈乍然失声。
  他固然知道白雪亭意在告破此案,可他从不曾想过她会为了真相,宁愿与他暂时站在一边。
  他压下满腔疑惑,深知机不可失,果断问道:“你从伍沧那儿审出了什么?”
  屋内只点了烛火二三,灯色暗得有些旖旎。这一刹杨谈浓密长睫垂下,竟有三分难言的温柔,如此熟悉。
  白雪亭撇开眼,本欲刻薄他几句,此刻也消了心思,只正色道:“汝州银库地下有一条暗道,筑堤的银两多半就是从这条暗道运出去的,但通往何处却是不知。”
  杨谈心内一跳,果然。
  否则无法解释大宗银两出库,卫兵却毫无察觉。
  “这么多银子,郭家用来做什么呢?”杨谈轻声自言自语,“密道尽头又是哪里?”
  白雪亭今日心软份额用完,当即嘲讽道:“空想能想出什么?杨大人此刻不该身先士卒,闯进那条地道里探探虚实?”
  毕竟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杨谈心道我倒是想,谁叫神龙寺那位死活不让。那无辜丧生的十几名鸣凤精锐实在可惜!
  只是拖延下去到底不是办法,溃堤案那几十万两相比郭府贪的银子必然只是冰山一角,而他甚至还没查出郭府赃款去向。万一郭家先于他行动,他们一定会非常被动。
  杨谈打定主意要尽快说服圣人。
  这头溃堤案的事儿暂时告一段落,他想起傍晚宫莲的嘱咐,略略犹豫片刻,方问白雪亭:
  “你……你知不知道明日应当是你的回门宴?”
  白雪亭也是一愣:“……回哪儿?”
  总不能是白府,白适宗吃她的婚席都不配,还专门去他家里办宴?她倒是敢办,他敢吃吗?
  杨谈眼一闭心一横,做好挨骂的准备,视死如归道:“要是你愿意,我陪你去公主和国公墓前……”
  “我不愿意。”白雪亭脸色倏地变冷,当即打断他,“你省省吧。”
  ……好吧,意料之中。
  气氛再度陷入僵局。
  白雪亭撂下一句“我去洗漱”后就进了浴房,留下杨谈独守空屋,回味刚才他蠢之又蠢的邀约。
  是啊,他什么身份?又不是真心实意嫁娶,他哪儿配得上跟她一起祭拜高堂?
  片刻后明珂鬼鬼祟祟地来敲窗,问杨谈:“大人,今晚总该搬去凝思阁了吧?”
  杨谈望着正堂那对将要烧尽的龙凤花烛,心想总该捱过新婚三日,否则杨府里的人怎么看他们?
  他摆摆手打发了明珂:“明日再说吧。”
  第40章 果真杨行嘉害人不浅。
  “娘娘,雪亭姑娘来了。”
  碧梧抬手掀开珠帘,白雪亭走进去,才发现殿内还有一个女郎,坐得端端正正,眉目温雅,两颊消瘦,湖蓝细褶长裙更衬出气质娴静。
  殿中央,郭询斜靠着凤椅,沉甸甸的金珠缀在耳垂,似笑非笑看着她:“许久不见你了,新婚这几日过得如何?可有受欺负?”
  白雪亭循规拜见皇后殿下,答道:“左右不过熬着日子,舅母在上,也无人敢给我脸色看。”
  待到她马屁拍完,那湖蓝裙子的女郎方站起来福了福身,板着脸像个老学究,道:“子婧问嫂嫂安。”
  白雪亭听见郭子婧这声“嫂嫂”是一个脑袋八个大,硬着头皮道:“十娘子太客气了,仍叫我雪亭就好。”
  郭子婧却摇摇头:“我自幼唤杨大人一声‘三哥’,自然娘子就是我的嫂嫂。”
  郭询听罢,连连笑道:“我就说子婧是个小古板,雪亭啊,你又拗不过她,认了吧。”
  白雪亭前几日刚冒领了子婧的身份,眼下见到正牌郭十娘,也不免心虚。
  子婧坐姿一丝不苟,从小养成君子风度,幼时在李府一起念书时白雪亭就见识过十娘子的正直。
  无论大小考试,但凡有人舞弊,子婧绝不会像旁人一样睁只眼闭只眼,她定是头一个向夫子检举的,从不怕得罪人。
  彼时夫子布置的功课太多,郭七郎便请了个人捉刀代笔,子婧得知后当场揭发。郭七郎趴在地上拽着她裙角求她放过自己这次,子婧也只是板着小脸儿说:“治学该行得端坐得正,若我放过你这次,焉知你还有没有下次?”
  正是因十娘子“包青天”一般的凛然正气,许多同窗都不太喜欢她。白雪亭倒不觉得子婧不好,只是她也是偶尔爱耍滑头的性子,因而跟子婧合不大来。
  “行了,子婧先回吧,姑母和你三嫂嫂还要说说话。”郭询止了笑,打发碧梧将子婧送走。
  待人走远了,郭询方对白雪亭道:“子婧比你还大一岁多,这个月就满十九了。如今你都嫁人了,她婚事却还没落定。”
  白雪亭不明白她话中深意。天下世家郭府第一,子婧又出身宗支,亲姑母是皇后之尊,哪怕储妃也当得,婚事怎么会难办呢?
  “常说高嫁女,低娶媳,子婧这身份,比她更贵重的却是难找。适龄皇子除了清岩都已娶妻,清岩……他没了你,也不愿将就旁人。”郭询叹气,按按眉心,抬眼看向白雪亭,“原本郭杨两家族老有意将她许配行嘉……”
  听到此处她才想起来,文霜仿佛是提过,子婧婚嫁本与杨行嘉有关。只是顾拂弦更重视白家阿霜,杨纵作为宗主,郭杨闹得厉害,更不是该结亲的时候。
  原来子婧是这样耽搁下来的。
  果真杨行嘉害人不浅。
  “不提也罢。让我兄长他们操心去。”郭询摆摆手,转而问道,“你今日既自请入宫,想来是我托付你的事有进展了?”
  她眸色逐渐幽深,白雪亭立刻捡回面对郭询的警惕心,慎之又慎地道:“前日我在鸣凤衙门角楼处发现一座烟囱……”
  白雪亭半真半假胡编了个“钻烟囱发现暗牢内重兵把守只得爬出去”的故事,郭询半眯眼睛听着,忽笑道:“也就你能想得出这种法子!”
  她低下头道:“舅母托付之事,我恐怕还需要时间……鸣凤司重重把守,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混进去。”
  郭询盯了她一会儿,白雪亭感受到头顶重重威压,是郭询在审视她话中真假。
  忽地,郭询意味深长笑了一声,她徐徐道:“罢了,要你一个人闯进鸣凤,确实太难。”
  一直到离开延嘉殿,白雪亭这颗心都没放下来。
  她知道郭询不会任杨行嘉查下去,但她也不好暴露已与杨行嘉联手的事实,否则郭询第一个不放过她。
  万一她如实说伍沧已死,几日的时间而已,她该怎么解释她是如何混进暗牢的?就算她圆过去了,郭询再给她安排新的任务怎么办?
  白雪亭真懒得给他们郭家当打手,吃力不讨好。
  她在延嘉殿遭了一劫回来,看望春台都顺眼了,虽说杨行嘉这王八蛋偶尔来她眼前晃一圈儿,但起码望春台内她能随意喘气,不用时时刻刻提心吊胆生怕被人看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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