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你要是肯早些这样,你我何至于此?”
纱窗外,竹影横斜,寒月漏过影隙,照在舒王清俊苍白的侧脸。
凉丝丝的掌心贴在她脊背,白雪亭听见他温柔声音,引诱她入无人幽境:
“现在这样,算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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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晚了。”明珂动动酸痛的腿脚,“少爷,歇吧。这都宵禁时分了,少夫人怕是……怕是就在那儿凑合一晚了。”
杨谈坐在案前,入了定似的。
一桌好菜凉透,连烛火都熄了两盏,云遮月月探云数次来回,也不见少夫人的一点儿影子。
他又呆坐了一阵,方道:“席面撤了,你们都下去吧。”
明珂与宫莲面面相觑,只得从命。
子时过半,白雪亭踏月而归,意外发现望春台灯火未熄,杨谈抱臂坐在庭院芙蓉池沿,阴寒月光在他脸上割出一道晨昏线,神色看不分明,只能瞟见唇如一线紧抿。
她慢慢走过去,“大半夜的,你在这儿熬鹰?”
杨谈徐徐抬头望向她,眼神凉浸浸的。
杨指挥使在外素有威名,权力凌驾三法司,除却天地君王,没有他审不得的人。
白雪亭见他沉闷脸色便知,他是动真格地生气,是真要审她。
“说好一年之期,你就这样等不及?”
她别过眼,不应声。
杨谈站起来,定在她面前,沉声又道:“你是不是想现在就远远离了望春台,好嫁进那座药窟里去?”
他在外头再如何凌厉,回了望春台总是好性儿,纵是白雪亭也不得不承认,杨谈的确忍了她许多,有时他过度的宠惯竟教她生出一种错觉,以为他还是十五六岁天真正直的小师哥,以为他们还生活在西京蓬庐,无忧无虑。
但此刻她看清了,杨大人就是杨大人,传闻中的酷吏做派不是作假。
强势专断,不容半分掌控之外的事情发生。
她嘲讽般嗤笑了一声:“我想又如何?我不该想吗?杨纵那个死老头子变着法儿地讨我麻烦,郭询还嫌我过得太痛快,只要我一日是你的妻子就一日不得安宁。杨行嘉,你知道我在你家里待得有多怄心吗?你知道日日面对杀师仇人我有多恨吗?”
白雪亭一口气说完,眼中泛红,冷冰冰地看着他,撕开那层粉饰太平的表相真是痛快,掐断所有别扭拧巴的想法果真畅快淋漓,她接着骂道:“你凭什么要我终日在望春台,这是什么好地方吗?但凡我好命半分我都不该在这里!”
杨谈凛冽眉眼略松动一刹,他微上前半步,语气软和下来:“阿翩……”
“你不要这样叫我!”白雪亭忽然高声道,“谁给你的资格自作主张地重新和我熟稔起来?你不觉得可笑吗?你这声‘阿翩’要是真心,三年前你看见那个阿翩向你跑过来的时候,为什么不放下手里的弓箭?为什么还要让他们放火?”
明珂与宫莲听到动静同时跑出来,宫莲两步上前,忧心忡忡道:“少夫人,您先别急,少爷他今日真的是准备了……”
“准备了什么?”白雪亭打断她的话,眼中寒光刺向杨谈,“不管你准备什么,你觉得有用吗?你觉得我们就能和解了吗?是不是近几日好脸给多了,你当我什么都忘了?”
杨谈眼睛比她更红,他两手握住她肩膀,近乎无可奈何:“我知你此生都不能原谅我,也知你每时每刻都想逃离杨府,但你知不知道舒王府也不是好去处?你若要选,合该择个真正珍惜你的人……”
“舒王府哪里不好?”白雪亭冷然道,“清岩又哪里不珍惜我?”
她此话一出,杨谈握着肩膀的力道愈发紧了,锋利目光只死死盯着她下嘴唇的破口。白雪亭毫不畏惧,坦然回视,甚至刻意仰起头,教他看得更清楚。
“他要是真的珍惜你,就不会在没名没分时提前对你行过分之举,这是轻薄,你不清楚吗?”
杨谈眼底风浪翻卷,白雪亭确定,他几乎要气晕过去了。
她近乎残忍地笑了一下,唇角的破口渗出一丝血,眼里落了森寒的月光:“是我愿意的……是我主动缠着他的。”
杨谈瞳孔骤缩,怒道:“白雪亭!”
他脑子里那根弦绷到极致,终于被她一句“愿意”逼得怦然断裂。杨行嘉当惯了天骄,第一次尝到钻心断肠的忌恨滋味。他十指指节发白,将她肩膀扣得极紧。
眼前这个人,这个他从十一岁看到十七岁的人,和他有着世间最浓爱恨情仇的人,要和另一个人定下终身羁绊了。从此她最特殊的人不是他,旁人提起白雪亭,不会再想那是杨行嘉的仇人,只会想到她对舒王曲折的痴心。
他松开她肩膀,稍稍退后半步,直视她顽固的眼睛,仿佛是报复,杨谈轻飘飘对她道:
“傅清岩根本不喜欢你。别做梦了。”
“不喜欢又如何?”
白雪亭神色淡淡地瞧着他,眼神里俱是嘲弄与不屑。她拨了拨凌乱的衣裙,平静道:“总好过在这里与你相看两厌。”
一派云淡风轻姿态,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对比之下,杨谈显得分外失态。
他只觉三年前那场烈火现在又重燃在胸膛,愈烧愈烈,烧得他想把眼前这人捆起来,锁进望春台,这一世一生都不准她再见旁人。忌妒如野草疯长,他识海里几乎浮现傅清岩咬破她嘴唇的情景——
裙衫这样皱,是被倾身压过的痕迹。
浑身都浸透了放鹤楼那股清苦的药味,她在里面待了多久?
杨谈仿佛没听见她刻薄恶语,只一味盯着她裙上的皱褶,额间青筋暴起,死死压抑住胸腔暴怒,沉声道:“他对你做了什么?”
白雪亭缓缓地笑了一下,“我和他本该是夫妻,今夜只是做了我们早该做的事。”
杨谈眉心乍然一跳,心头剧震,猛地握住她手腕,“白雪亭,你失心疯了是不是?”
他才二十岁,就领略了一番爹娘心境,好好养大的女孩儿,怎么爱惜都觉得亏欠她良多,结果别人三言两语就诓骗她将此身轻许。
白雪亭啊白雪亭,杨谈舌尖发苦,默默道,你读遍千年圣贤书,怎么就不明白女之耽兮不可说也的道理?
傅清岩哪里是值得托付的人呢?
白雪亭却看不穿他百般惆怅,只将他手指一根根掰开,冷脸转了转腕子:“我是疯是死,与你何干?我既没有满街招摇说我给杨大人戴了帽子,也没领我和旁人的孩子回来让你当后爹,你急什么?你气什么?”
杨谈快气疯了:“你当真不明白我为什么急?我不是生气,是怕!我怕你一腔真情托付在一个不值得的人身上,我怕你小小年纪被他骗去,无媒无聘先做夫妻,他还是天潢贵胄,哪日要是翻脸不认人,你又向谁讨公道?阿翩,我怕你糊涂一时误终身,伤透了心都无处诉苦……”
“我还不够糊涂吗?”她截断他的话,上前半步,目光如利刃,“我当年就是太糊涂,才错信了你。舒王再怎么伤我心,他哪怕不喜欢我喜欢别人,哪怕未来一脚把我踹开,都不如你当年那一箭扎得狠。”
杨谈倏地安静下来,像被下了哑药,只能怔怔望着她。
白雪亭寒着脸越过他,“砰”的一声甩上房门。
不知过了多久,明珂战战兢兢迎上来,问杨谈:“少爷,今夜您歇在……”
杨谈大梦初醒,往屋里一看,早熄了灯。
他挪动脚步——朝凝思阁的方向,膝盖站得发酸,走姿有些僵硬。
明珂见状不甘道:“少爷何苦掏心掏肺对她?我看天下再没有比她更白眼狼的了!”
杨谈当即让他闭嘴,冷声道:“再说一句少夫人不好,明日你替沈知隐去义庄剖尸。”
明珂忿忿不平,觑着杨谈脸色,却也只能噤声。
望春台好容易松快的气氛顿时又紧张起来。二人闹到这般地步,宫莲本想请顾拂弦从中调和,念头还没成型便被明珂掐断。
“可拉倒吧,你是要告诉夫人,少夫人已经红杏出墙了,还是把她跟少爷分房睡的事儿传得满府皆知?届时你给那女煞星添了麻烦,她可不会念你从前的好,说不准还要连罪到你头上!”
宫莲无奈:“难道任他们俩这样下去?总该有个结果,和离也好,和解也罢,总之不该互相折磨,眼下这情景,你看他俩谁好过了?”
明珂“哎哟哟”地摆摆手:“你且看着吧,和解或者和离,他俩更不好过!不是跟你说了吗?这俩人是一笔算不清楚的烂账,别人插不进去。”
见宫莲若有所思,明珂指了指凝思阁紧闭的大门,继续道:“三日了,没见他有一丝笑脸儿,除了沈少卿来叙公务,旁人一概不见,连主君派人来都被打了出去。”
宫莲闭了闭眼睛叹道:“一个莫说另一个。望春台那位神出鬼没,几日都不见影子,昨夜里我起来喝水,碰巧看见屋里支着窗,她在窗边木桩似的站着,竟不知站了多久,手背都被风吹青了。我问她怎的还不安置,问了三声都没听见,活像魇住了。昨晚半宿没睡,我以为今儿总要休息一天,结果一早上又不见了人影。哎,当真也是作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