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但圣人告诉他,不止于此,“也许你很难相信,阿询也曾是那些人中的一个。”
  青泥愕然怔住。
  他呆滞着,听圣人娓娓道来:“朕今日痛斥雪亭,说阿询把她惯得不成样子,其实朕也纵着她,她实在是太像露华了。一样漂亮,一样烈性,南墙撞碎也不肯回头。露华,究竟是阿询最放不下的那个。”
  章和皇帝很难忘记乾德十九年的初秋。
  永安长公主江露华得胜还朝,被彼时还是太子的昭惠拉到大慈恩寺论道。那时乾德昭惠已经下定决心铺开新政,热血澎湃的年轻人们聚在后山席地而坐,谈笑间,说的都是翻天覆地的大事。
  章和才干不出众,性情也优柔寡断,只是很崇拜兄长,因而做了那场论道的陪客。
  白适安为文士魁首,魏渺、徐越明紧随其后。武有江露华、李枢。最格格不入的,大概是两个养在深闺的世家女郎——
  顾拂弦,郭询。
  昭惠笑问郭询,从小书读不了几行,净喜欢扮漂亮的阿询怎的也来了?莫非是追着咱们中的哪一位来的?
  郭询当年只十七八岁,自恃万种风情,貌美得独步天下,成日挂在嘴上的,便是要嫁一位最顶天立地的英雄。
  她不回话,只是霞光扑面,眼睛悄悄瞥向一个方向。
  她究竟在看谁,作为陪客的章和知道,席上所有人都知道。独刚回来的江露华懵懵懂懂,四处探头:“谁啊?到底谁啊?”
  白适安忍着笑,悄悄对她道:“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江露华读过书,知道此句暗喻群山阻隔,以至东南遥不可及。
  东南角坐着的,正是太师李溢独子,将要去东北戍边的李枢。
  世家贵公子从军的不多,至多也就是左右骁卫,如李枢这般远赴边疆的更少。
  江露华恍然大悟,立刻笑郭询:“原来你喜欢将军!”
  郭询被揭破心事,窘得不行,追着打她,怒道:我喜欢你个女将军!我看上你江露华了!你来不来郭家当女婿?
  江露华四处乱窜,躲在顾拂弦身后,郭询本不好意思打拂弦,但拳头挥都挥出去了,一时竟收不回来。好在昭惠眼疾手快,凌空截下,挡在顾拂弦身前,给郭询额头敲了一记。
  郭询捂着额头,气呼呼坐到章和旁边,大骂:“你哥心眼太黑了,偏心拂弦!我早晚要报复他!”
  章和有点怵她,唯唯诺诺给她斟了盏茶。
  一转眼半甲子,当年席上死的死、散的散,大慈恩寺仍然巍峨,山风依旧送来清香,只是故人不在,旧情难圆。
  圣人最后为自己斟一盏茶,看着茶水凉透,方长叹一声,对青泥道:
  “走吧,回宫。”
  -
  夜深,望春台幽静得只余风声。
  白雪亭恍恍惚惚,看见杨谈大步流星朝她走过来,微俯下身对她道:“你堂妹的事情也许有救,我方才去了端……”
  她耳边嗡嗡响,脑子累得转不动,不太想听任何人讲话,截断他话头道:“文霜的事已经解决了,圣人亲口给她和李同晖赐婚,她不用嫁傅滔,你我都不必操心了。至于旁的,我现在很累,不想听,你也早些安置吧。”
  她说完就走了,留下杨谈一个人站在中庭。
  他将剩下那些话咽回去,恢复寻常神色,嘱咐一旁的宫莲:“进去瞧瞧她,她脸色不大好,可能受了委屈。但也不要多和她说话,让她一个人静一静,过半个时辰送一盏甜酪,应该就好了。”
  宫莲犹豫问:“少爷……您不进去陪少夫人吗?”
  杨谈摇头:“她不想见我,算了吧。”
  宫莲无声叹气,往里屋方向走过去。
  她还没走两步,就被杨谈叫住。
  簪缨世家贵公子,素来都是骄矜的,杨谈是其中最顶尖的那一位,自有他的傲气在。
  但眼下,少爷垂着眼睛,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月下,落寞无处遁形。
  “她要是哭了,你来告诉我。”
  白雪亭没哭。
  她只是真的很累,梳洗完后躺在床上,脸上仍有灼烧的痛感,眼睛很酸,太阳穴也泛酸,眉骨一跳一跳的疼。
  她很快有了困意,只是睡得很浅,辗转不安,梦中时而是大雪密林,时而是泼天火光。
  直到那汹涌的火凝成一道殷红的血河,她才惶然不安地想起,李惜文是不是快临盆了?
  子夜,望春台灯火依次亮起,惊醒宿在凝思阁的杨谈。他披衣走过来,见宫莲急匆匆,便问她:“出什么事了?”
  宫莲低头答道:“东宫特地给少夫人递来消息,太子妃娘娘发动了。”
  杨谈心尖一紧,“这么快?不是说还有一月多吗?”
  宫莲暗叹,正是因为发动得太早,生得不顺利,所以东宫才纡尊降贵,请了太子妃娘娘的姊妹好友陪伴在侧。一是为了安太子妃的心,二是以防万一。
  从来妇人生产如鬼门关,要是这一关太子妃过不去,好歹能让她见亲人最后一面。
  宫莲往内院瞧了一眼,垂眸道:“少夫人才睡下没多久,婢子也不知该不该叫醒她……”
  她不知晓李惜文与白雪亭的情谊,杨谈却知道,此刻哪怕白雪亭累得起不来床,抬也要把她抬去李惜文面前的。
  他推门,撩开床帐,白雪亭还睡着,秀丽的眉毛蹙起,像是睡得不安稳。
  杨谈轻轻拍她,柔声唤:“阿翩?”
  白雪亭一叫就醒了,缓缓坐起来,青丝如瀑散在肩头。
  天渐渐凉下来,夜里容易受风,杨谈为她披上外衫,轻声道:“太子妃早产,东宫传信来,请你去陪陪她。”
  白雪亭原本还困着,听见“太子妃”三个字顿时一激灵,直望向杨谈:“早产?只是早产吗?东宫的人还说了别的吗?”
  “情况如何还不知道。”杨谈温声道,捞过床头的木梳和发带,迅速为她挽了个潦草的发髻,又道:“车备下了,我和你一起去。”
  白雪亭刚做了噩梦,醒来发现成真,正是心神不宁的时候,顾不得和杨谈纠缠,匆匆与他一道上车往东宫去。
  慌忙之中她靠杨谈靠得很近,下意识自言自语,厌倦慈恩寺烟熏火燎的人,此刻倒是念起菩萨保佑来。
  杨谈看在眼里,她的急躁,她的忧心,她有太久没流露出脆弱的神色。他心口酸得厉害,按着肩将人揽了过来,温声哄:“太医都在,李惜文吉人天相,会没事的。”
  东宫彻夜点灯,仆婢来来往往,隔着一扇门,白雪亭都能闻到浓烈的血气。
  她急得不行,提裙生生往里闯,在内殿门前撞见来回徘徊的太子,太子见她来了眼前一亮,忙道:“雪亭表妹!你快进去瞧瞧,三个时辰了,惜文还没生下来,孩子若有好歹,我真是要急死了!”
  不等他们说完,趁着仆妇出来换水的间歇,白雪亭不顾阻拦进了产房。
  李惜文满头大汗,脸色白得吓人,叫声细弱,一听就是没力气了。
  “雪亭……”她侧过头看见她,苦笑了声,“怎么把你都叫来了?难道我真的不行了?”
  白雪亭坐到她身边,紧紧握着她的手,“瞎说,是我硬闯进来要陪你,等着做你孩子的姨娘。”
  “你才说胡话。”李惜文气若游丝,“你也算宗室远亲,这孩子生出来,跟着天家的辈分走,该叫你表姑母。哪儿轮得上按我们的情分算?”
  白雪亭轻轻为她拭去额上的汗珠,低头道:“我才不在乎孩子辈分跟着谁走,只晓得是李惜文生下来的,否则,孩子上赶着叫我姑母姨娘我都不认。”
  她直视惜文,语声坚定:“李惜文,我只在意你。”
  天家在乎孩子能不能顺利生下来,别人在乎皇孙带来的好处。
  但白雪亭只看见李惜文。
  天际破开鱼肚白,熬了整整六个时辰,终于听见一声尖锐的婴孩嚎哭,乍然圆融了整座东宫的焦躁与忙乱。
  女官喜形于色,忙出门昭告天下——
  太子妃娘娘诞下皇孙,东宫的嫡长子。
  白雪亭从里屋走出来,太子正满脸堆笑地逗弄小皇孙,见了她,才想起问一声“惜文怎么样了?”
  她平淡道:“脱力睡过去了。太医说她亏虚太多,月子里要好好养着。”
  “好,好。”太子连连点头,又吩咐女官:“去向母亲报喜,请她为小皇孙赐名。”
  白雪亭忽将手里茶盏搁下,发出沉闷的声响。
  太子疑惑看向她:“表妹怎么了,可是有话要说?”
  她笑笑,“殿下不去看看惜文吗?”
  太子恍然大悟似的,猛一拍脑袋,“对对对,惜文……惜文受苦了,她可是大功臣!”
  说着抬步要往里屋走,白雪亭却又开口拦住他:“殿下稍等。惜文还在休息,不如等她醒了再去。刚好我想和殿下聊聊,不知表兄赏不赏脸?”
  俗话说母强则子弱,太子傅泽长年受郭询铁腕控制,万事都得先过问母亲,自然而然成了泥糊的性子,强势的人轻易就能拿捏他,尤其白雪亭这种凶名在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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