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一旁那个蓝衫文士听见“淮安王”三字才抬了头,目光在文霜身上极快地扫了一下。
文霜心里直打鼓,听着白雪亭这些话,紧张得快要晕过去了,偏自己还蠢,半句话都接不上,半个人都不认识,一条性命全挂在白雪亭身上了。
圣人片刻缄默,文霜闭紧了眼,十指紧紧绞着,浑身都是冷汗,像头顶有柄铡刀,过会儿就要劈下来。
不知多久,圣人方敲了敲桌案,徐徐道:“抬头。”
直到被白雪亭手肘撞了一下,文霜才反应过来这句是说给她听的,于是僵硬地仰起脖子。
她知道不能直视天颜,于是死死将眼瞳压下去,压得眼睛又酸又疼。
李晏余光掠过,又低下头看经文。
白府没有不好看的女儿,雪亭这个妹妹生得小巧明丽,额头好大一块血印子,看着怪可怜的,配傅滔确实可惜了。
也难怪雪亭想出这么个法子,被傅滔盯上的女郎没几个有好下场,非得寻个连福王府也不敢惹的庇护,才能安全。
圣人却没有李晏的慈悲心肠,懒懒道:“模样不错,难怪那个混小子看上你。”
闻言,白雪亭心里顿时一紧。
她不信圣人没看出她用意何在。但他仿佛不想帮忙。
白雪亭正要继续说话,圣人却抬手止住她,偏过头,似笑非笑瞧着李晏,缓缓道:“同晖,你昨日说,要替朕抄万遍经文?”
李晏垂首道:“是。”
圣人朗笑,又看向文霜:“雪亭她妹子,你要替朕祈福?”
文霜愣愣道:“……是。”
圣人放下佛珠一拍掌,“哎呀,朕也许久没见过这么登对的两个诚心人儿了。雪亭,你说你不想耽误你妹妹终身,现在朕把这两个有佛缘的孩子指到一起,既全了他们的虔心,又满足了你,还让朕久违当了回月老,一举三得,这样的美事可是少见啊!”
白雪亭从心口里溢出一声“啊?”
她看了眼李晏,李晏看了眼她。
他俩一起看向文霜。
文霜呆在原地,“什……什么意思……”
圣人指着李晏笑道:“他,御史中丞李晏,李同晖。跟你姐姐是旧友。朕把你们俩凑到一起,你可满意?”
文霜第一反应不是看李晏,是扯了扯白雪亭的衣袖。
她全然忘了,忘了白雪亭说过李晏是不错的人选,也忘了瞧一瞧这个由圣人指婚的未婚夫究竟是什么人物。
她只记得,该听白雪亭的话。
而白雪亭怔望李晏,她知道他在为郭子姝守着,他是不愿成婚的。
长久的沉默中,李晏微不可察地朝她点了点头。
白雪亭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
她领着文霜叩首谢恩。
一切都圆满了。文霜不用嫁傅滔,也不用当尼姑,谋得的郎君还是李同晖。
明明是大胜局面,她却笑不出来。
圣人又斜靠回去,长叹道:“行了,同晖和二娘下去吧。朕和表侄女聊聊天。”
第51章 “杨行嘉,为什么?”
文霜走出甘露堂时还在后怕,同手同脚都没发觉,还是青泥搀了她一把。
她迟来想看一眼李晏,回过头,却见那人负手立在牌匾之下,神色淡渺而悠远,不知在想什么。
甘露堂临山而建,山风自下而上盈满他湖蓝色的袍袖,李晏本就气质古朴温厚,平白被衬出一种“仙风道骨”。
文霜默默看着,她想,李同晖的确是出众的。人说郭杨李顾,郭府没有出彩的郎君,顾府日渐败落,杨府那位有笔说不清的烂账,那,还有谁比李同晖更好?
她默默上前,对李晏一福身:“李大人……”
李晏仿佛过了一会儿才看见她,退后半步,并不直视她:“天色不早了,二娘子回府吧。”
文霜再不通人事,也能察觉到李晏冷淡的态度。
她暗道:还不如杨大人。
起码杨谈对她说话是好声好气的,虽然疏离,但不会让她觉得不敢靠近。
她低下头,真情实感地委屈:“我……我姐姐还在里面……我等她回家。”
李晏往后瞥了眼屋内,淡声道:“雪亭不会有事,但也不会这么快出来。二娘子等不到她的,觉明,送二娘子回府。”
文霜懵懵懂懂被李晏身边那个叫觉明的侍从送上马车,直到嗅到清浅的泽兰香才反应过来,她坐的是李府的车。
男未婚女未嫁,长安规矩繁多,其实她是不该坐的。
但圣人金口玉言,没有回转余地,她是注定要嫁进李府。
或者说,李晏注定,要娶她了。
即使他好像不太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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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露堂内安静得像停尸房,只有圣人拨弄珠串的错落音调。
山上太冷,青砖又凉,白雪亭跪得双膝酸疼,恍惚想起三年前隆冬大雪,她也是这样跪着,等不到结果,但固执地跪下去。
过了很久,圣人才睁开眼睛,慢条斯理道:“你妹妹手上的红玉珠串,是当年皇父赐给兰陵公主的添妆,后来兰陵公主转赠给你母亲,你母亲又留给你。三代家传,你拿来刺朕的眼,是想挟情逼朕对你妥协,是吗?”
白雪亭无言,平声道:“圣人眼明心亮,自然看穿我这小儿女的手段。”
“行了,你个死丫头胡话张嘴就来,当朕不知道你?”圣人冷哼一声,挪了挪腿脚,叹道,“朕今天既然纵容了你,你自然要付出与之相抵的代价。”
白雪亭垂首应是。
“阿询把你惯成什么样子,一天天的横行霸道,长安还有你不敢惹的人吗?你是不是真以为仗着你爹娘,你就谁都能得罪了?”圣人劈手把佛珠扔到她脸上,白雪亭没躲,一颗红玉珠正砸在眼睛上,疼得她立时咬紧了牙关。
圣人却还没出够气,接着道:“旁的也不与你多说,朕就明白告诉你,朕可以纵你骄横,也可以答应你许多无理条件,但你要不计性命地为朕解决心头大患,否则,为魏濯尘翻案的事儿都免谈。”
白雪亭右眼微眯,应是肿了。她咬着牙应下:“雪亭明白。”
三年前制举夺魁,她离开长安前,与圣人定下契约。
若借溃堤案扳倒郭府,他给她一次沉冤昭雪的机会,重查魏渺案。
如今她进度过分滞后,圣人也是时候要给她紧一紧皮了。
“再有……”圣人抬眼看她,冷声道,“过来。”
白雪亭依言跪在圣人足边。
圣人发问:“行嘉肩膀添了新伤,你干的?”
不是她还能是谁?白雪亭否认不得,坦然点头。
“啪”——
一记耳光狠狠扇在她脸颊,圣人这么多年手劲没散,白雪亭只觉牙齿割破舌尖,口唇里当即一股铁锈血气,整张脸没有一处不疼,皮肉活要烧起来似的。
“朕提醒过你,不要再和行嘉闹脾气。无论什么龃龉,你们俩最要紧的是合作,你做到了吗?”
白雪亭在心里念了一万遍魏濯尘沉冤昭雪,方咽下这口气,硬邦邦磕了个头道:“是,臣知罪。”
“滚吧。”圣人一挥手,“让青泥拿药贴给你敷敷,别让行嘉看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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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小半个时辰后,青泥推开门返回甘露堂,拱手道:“圣人,已将娘子送下山了。”
圣人斜倚榻上,正闭目养神,闻言只“嗯”了一声。
青泥便又在旁候着,等到最末一缕霞光烧尽,夜笼金殿,方提醒道:“圣人,该回宫了。”
圣人似是支着脑袋睡着了,手肘不自觉向前一推,整个人险些摔下床榻。
青泥忙上前扶他,圣人却只笑笑,坐起来整理好滑下肩膀的袈裟:“梦见掉下悬崖了。”
虽只是梦,却也不吉利。青泥垂眸道:“圣人万岁平安。”
“自古哪得真万岁?秦皇汉武都求不得长生,何况我?”圣人摇摇头,亲自熄了炉中佛香,他目光清明,神色冷冽,何尝有一点沉迷佛道的昏聩?
他负手问青泥:“你今年二十五了?”
“十月满二十五。”青泥答道。
圣人又笑:“那还小呢。记得你是金陵那几年才来朕身边伺候的。从前的事你都不晓得。”
自然也不晓得他那句“掉下悬崖”是何意。
青泥寡言,这么些年来圣人身边只一个他,羸弱得很,任由内廷权势被隋广福与碧梧拿捏,那张堆满公文的御书案搬去延嘉殿。
但寡言有寡言的好处,他知道,就是因为自己活成半个哑巴,才在圣人身边留了下来。
圣人立在窗前,山风盈袖。
他缓缓道:“三十多年前的这一天,皇兄还在世时,我也曾在这座山上。听一群人讲经论道,针砭时弊。那真是繁星般的人物,个个英杰,乾德昭惠改制的雏形,就是这些人喝着茶聊着天定下的。”
青泥明白,“繁星般的人物”,指的就是白江魏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