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福王说罢,又看向顾拂弦:“刚好也请拂弦做个见证。我可算是对得起你家儿媳和她堂妹了。”
  姜到底是老的辣。福王三言两语把婚事不成的缘由归在聘礼潦草上,又特地拟了一份毫无错处的礼单,身为宗室长辈纡尊降贵地请求白雪亭的意见,当着她婆母的面,好几重保障。白雪亭但凡敢反驳,多少顶帽子等着往她头上扣,说不定还要牵累顾拂弦。
  她只能闷声吃这个哑巴亏。
  福王见她不言不语,不禁畅怀笑道:“好孩子,我就说你识相。放心,你那堂妹给我做了儿媳,整个王府交到她手里,也不算辱没她了!”
  一直到把福王送走,白雪亭蹙起的长眉仍未展开。
  顾拂弦走到她跟前,拍拍她肩膀:“人力已极,你堂妹的命运既无可转圜,不如先教好她,进门需得了福王倚仗。这样无论如何,淮安王都欺负不得她。”
  白雪亭心里烦得很,面上也不愿驳了顾拂弦。只暗自想道:当爹的如何管得了儿子内宅的事?杨纵不是也管不了杨谈?
  到时傅滔在暗地里折磨文霜,难道福王还能站在文霜那边?
  指望公爹的良心,是万万不可能的。
  她心事重重回到望春台,窗外已是薄暮,霞光浓紫。
  白雪亭按着眉心,叫来宫莲:“杨行嘉人呢?”
  宫莲低眉答道:“似乎是去端王府赴宴了,还不曾回来。”
  指望不上的废物点心一个。白雪亭忖了良久,指尖在妆台上错落杂乱地敲着。
  她侧过头叹气,刚好瞥见妆匣里的一枚平安符。
  是七月初一,文霏去大慈恩寺上香时为她求了后送入杨府的。
  大慈恩寺……
  白雪亭蓦地坐直了,目露清光,急问宫莲:“今日八月初一?”
  宫莲愣愣点头:“正是。”
  白雪亭立刻站起来,“马上去白府把白文霜拎到大慈恩寺,让她换身素净的衣服,钗环都不准戴。”
  宫莲虽不懂她要做什么,但也迅速应下,又顺嘴问了句:“要告诉少爷吗?”
  “管不了他。你告诉他我死不了,别来坏我的事。”
  白雪亭匆忙出门。
  福王得了她的同意,礼单已经拟定,说不准隔日就会下聘。她必须赶在今日解决好一切。
  八月初一,圣驾莅临大慈恩寺。
  当今是位千年难遇的大昏君,寝殿改成寺庙、奏章公文甩手丢去延嘉殿,诸如此类荒唐事数不胜数,但最荒唐的,还是每逢六、八、十二月的初一,大动干戈地来慈恩寺烧足一日的香,跪诵一整夜的经文。
  古刹庄严得有些肃杀,薄暮时分,紫霞勾勒金钟,残光漫上飞檐。
  天子出行,乌泱泱三道仪仗,羽林卫把守山门,千牛卫随身近侍。白雪亭的马车离山门还有遥遥好几里就被拦下了,领头的羽林卫认得她的脸,抱剑拱手道:“雪亭娘子,圣人敬香,山门封闭,娘子请改日再来吧。”
  白雪亭道了声谢,刚放下车帘,文霜就挪过来挽着她手臂,满腹担忧道:“这……这能成吗?堂姐,我们连圣人的面都见不上啊。”
  “成不成,试了才知道。”
  白雪亭面色微冷,上下打量文霜。她向来妆扮俏丽,如今通身素色,钗环尽褪,倒显出一种碧玉般的清透。
  哪儿都是好的,只差一点因缘。
  白雪亭将自己手上那串红玉珠摘下来,戴到文霜腕上。
  文霜仍是犹犹豫豫:“我要是真的磕头磕上山,见了圣人,是不是这辈子就在慈恩寺里了?”
  “没那么夸张。”白雪亭淡淡道,“你今天讨了他开心,避过眼前的祸事就好,过一两年圣人哪里还记得你个小人物?”
  文霜把住她手腕,还是不太肯下车,正色对她道:“白雪亭,我虽然不想嫁淮安王,但也不想一辈子做尼姑。你发誓,最多两年,你一定要捞我出来!否则我不会下车的!”
  “好啊,那你就等着福王下聘好了。”白雪亭抱臂靠在车壁上,冷脸道。
  文霜没想到她就这么撒手不管,立刻急了,“堂姐!我……我不是要逼你,也不是不识好歹的白眼狼。”
  她说着说着就掉了眼泪,弱声弱气道:“我和你不一样,我没本事,没胆子,淮安王威胁我嫁给他,就是我这辈子天大的难事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跪叩上山自请出家,对我来说太突然了,也太难了。这是关乎我终身的大事,我不敢,我真的不敢……”
  她只十六岁而已,难免梦过鲜花着锦、万人艳羡的人生。她从来就有些俗气,想要大把的钱财权势,也想要一生一世珍惜她的意中人。
  青灯古佛,不是白文霜的期待,但现在她竟要用这种办法脱身。
  这些,是只属于深闺女郎的恐惧。堂姐是理解不了的。
  文霜怕得发抖,紧紧依着白雪亭。
  白雪亭低头看她,多挤出一滴耐心,劝道:“两年太远了,一定会救你出来这种话,我实话说,是有可能做不到的。我只能承诺尽我所能。文霜,你今天可以选择回去,在一切没有尘埃落定之前,我也会另想办法。决定权我交给你,下车还是回家,都随你。”
  文霜抬头,愣愣看向她:“堂姐……”
  -
  慈恩寺,甘露堂内,更漏断续,檐铃清响。香灰焦烟在室内漫开,袅袅凝成了檀香浓郁的雾。
  圣人斜坐在金莲纹彩壁前,右手支着脑袋,左手捻一串红玉佛珠,闭眼听青泥诵无量寿经。
  禅房南角落,绯纱帐后,设了一张檀木书案,经文洇在纸上,墨痕堆叠如山,风过便吹散了。端坐抄书的温厚文士俯下身捡拾,指尖才触碰到“是身如幻,从颠倒起”,外间便隐约传来骚动。
  懒洋洋万事不管的圣人睁开了眼:“哪儿吵起来了?去看看。”
  一旁捡拾经文的李晏不知为何,眉心极其缓慢地跳了一下。
  青泥应声出门,片刻后拱手回禀:“圣人,是一名女郎发愿苦修,跪叩上山,三百三十三阶跪了一半,眼下已经晕过去了。”
  “女郎?哪家的?封了山门还要跪叩发愿,倒是诚心。”圣人指腹捻过佛珠,望向李晏,“同晖,你也别急着抄了,一道来与朕瞧瞧是哪家的女郎,放着大好青春不要,偏要来庙里过死水一潭的日子。”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女郎这样年轻就有跪叩山门的诚心,臣看,她与圣人有缘。”李晏淡声道。
  圣人指着他朗笑道:“照你这么说,你也还年轻,天天便说着要陪朕抄诵万遍经文奉于佛前,也是与朕有缘了?”
  李晏拱手道:“同晖不敢。臣不比女郎虔心,臣到圣上身边来还是为了躲清净,圣上莫要抬举我个俗人了。”
  “你要是俗,朕这满殿臣子,怕是个个儿都俗不可耐了。同晖啊同晖,为了逃家人催婚,逃到寺庙里来,朕要是说出去,多少人要笑话你!”圣人笑够,拢了拢那串佛珠,对青泥道,“行了,把人带上来吧。”
  青泥垂眸道:“禀圣人,晕在山道上的是白家二娘子。”
  李晏眉心跳得更厉害了,“哪个白家?”
  圣人倒是笑了,坐得正了些,“一笔写不出俩白。要不是朕那不成器的表侄女镇着,羽林卫哪里敢随便放个女郎上山?”
  文霜被带进甘露堂时还是懵懵的,她跪了一百一十阶,脑袋都磕出血了,头发也乱得像个鸟窝。
  所幸白雪亭跟她上了山,她恍惚学着白雪亭下跪、叩首,山呼圣人万岁。
  圣人,眼前这一角袈裟,就是圣人?
  “你这孩子,朕说要见跪叩上山的女郎,你跪了吗?叩了吗?无诏入见,朕要治你的罪!”
  文霜猛地吓了一跳,片刻才明白过来,圣人骂的是白雪亭。
  却听白雪亭冷静道:“禀圣人,雪亭也是拿我家这妹子没办法。她背着爹娘就跑到寺里来,婚事不要了,家里人也不要了,我叔父叔母没办法,才*让我抓她回来。没想到她脚程这么快,我赶不及追上她,圣人就已经被她叨扰了。既如此也好,不如圣人替我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好歹的丫头片子,好让她歇了那份当尼姑的心。”
  她在圣人面前都“我”来“我”去,文霜可算是被吓得不轻,心想她大伯父伯母的面子就那么好用?白雪亭就那么无所顾忌吗?连圣人也不怕?
  圣人却不生气,笑骂她:“胡闹!发愿苦修还成了坏事了?依朕看,你家妹妹的诚心极好,佛祖见了,定是第一个庇佑她。”
  白雪亭不买账,回嘴道:“要是诚心,多捐些香火钱便罢了,何苦浪费青春抛下婚姻?”
  圣人奇了:“你这一口一个青春啊婚姻的,合着你家妹妹已经定了亲?”
  “所以才说她傻呢,淮安王殿下亲自来下聘,她生是不肯,非说要紧随着圣人的心意,替圣人替国朝在佛前祈福。还说要是人人都念着青春和婚姻,那菩萨又是谁来供奉?莲台又是谁来清扫?总要有人吃苦,为什么不是她?”白雪亭笑了一声,“圣人,您说是不是傻极了?”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