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而今回想,偏偏字字锥心。他成了她名义上的夫婿,但她已经不肯要他的“任劳任怨”了。
  杨谈在车内独坐片刻,明珂掀起车帘,欲言又止道:“少爷……咱们回官署吗?”
  他摇摇头,下定决心,吩咐道:“去永宁坊,舒王府。”
  第50章 原来行嘉诸多心结,不过都是一个雪亭。
  杨谈没去成永宁坊,端王府临时来了帖子,邀他赏光去“桂馥宴”。
  下帖的人揣着手讪笑解释:“我们殿下近日娶进一房名唤馥娘的新宠,名头是办宴,实际是为了给小夫人过寿。大人也知道,殿下做事一向随心所欲,早上一拍脑袋要办宴,非要请来些大人物镇场子。这不,另一封帖子都送到舒王府去了。”
  杨谈心念一动:“舒王殿下也去?”
  “嗨,兄长相邀,舒王殿下总是要来露个面的。”
  倒也是殊途同归。
  请帖在掌心点了点,杨谈略忖后颔首:“我稍后就到,烦劳端王殿下稍等。”
  说端王是顶顶不着调的浪荡子真是一点儿不冤枉他。席上丝毫不见韦王妃的影子,寿星馥娘在怀还不够,左右各有一名美人作陪,一个斟酒,一个喂果子,香粉满室,活佛来了也要染三分尘俗风月。
  舒王就坐杨谈对面,动不动掩唇咳嗽,脸色白得像鬼似的,写着“命不久矣”四个大字。也是难为他,天天浸在药里的久病人,还要被兄长拖来给爱妾挣面子。
  果然,病秧子殿下没待多久就起身走了,临走前奉上他给那位馥娘的贺礼,端王笑吟吟收下,随后也不管三弟如何,只顾和爱妾美姬饮酒作乐。
  过不多久,杨谈也借故离开。席上也就他两位格格不入,杨谈还没走出多远,就听得屋里笑声愈发放肆。
  不过端王多放浪形骸,杨行嘉自是没心思管他。
  他忙着找傅清岩。
  端王府花园富丽堂皇,杨谈绕了一阵,本想赶忙出去追上舒王殿下,不成想却在桃杏林前撞见忘尘,端端正正站在那里,像具木雕。
  杨谈留了个心眼,刻意绕路避开忘尘视线。
  论理说,舒王比他走得更早,此刻早该出了王府大门了。
  春日已过,桃杏齐凋,此处本该是端王府人烟最稀少的地方,忘尘守在这里做什么?
  白雪亭说他安的一副狗鼻子倒没说错,杨谈只觉林间飘来一股清苦的药香,十足昭示着舒王殿下眼下就在桃杏林中。
  他从后头绕过去,果然看见傅清岩天青色的衣角。听人墙角不算君子所为,但杨谈来都来了,便把脚步放得很轻,藏身一棵参天大树后。
  “……二嫂合该放宽心怀,二哥本非能托付之人,你若将太多心思只付于他一人,忽略了他能给你带的好处,只怕终归是要后悔的。”
  杨谈目光一凛,果真是韦王妃!
  不过端王爱妾生辰而已,哪里就劳动舒王殿下亲自来送礼了?原来到这王府一趟,是别有目的。
  林中,韦王妃叹气,极轻的声音飘摇风中,刹那就被揉碎了。
  “这么多年了,他是什么性子,我如何不知?只想着纵不能相敬如宾,好歹也井水不犯河水,可他……他就在我院子边上夜夜召妓,什么声响我听得一清二楚。这也罢了。他偏还与那些妓子说尽我的坏处,将我当个玩物调笑轻蔑,非要传进我耳朵里。我又做了什么?何至于让他恨到如此地步?不过是因我小门小户出身,他没了娶高门女的机会。”
  她身上有股小家碧玉的文弱,很容易惹人生怜。
  杨谈后背靠着树干,听罢亦是垂眸。韦王妃苦,满长安宗室重臣之家恐怕都知道。只是人人最多叹惋一声罢了,谁又真的在乎过她因何苦?苦得如何?又如何不苦呢?
  姻缘姻缘,所有未婚男女汲汲营营求的,竟是一件本就多苦多难的事。
  一如韦云芝,又如白雪亭。
  过不多久,只听舒王轻声道:“云芝,王府总是有王府生存的法则。我知你气不过二哥荒唐,但端王妃这个身份,总有可取之处。你将心事放在二哥的刻意挖苦上,入心的就只能是那些污言秽语。但若将精力放到别的地方呢?到底你是王府的女主人,宗室玉牒的名字只有韦云芝。你能握住的不只是二哥这个人。”
  韦云芝缄默了许久,忽轻笑一声,“这么些年,所有的劝告我听了不下百遍。教我如何做主母,如何借殿下的资源经营自己的私产,如何接济家族,我试过,都太难了。说到底,我命不够做王妃,白担了好看的面子,里子难堪一点,又谁在乎呢?”
  林中卷来一阵秋冬交际的风,吹起泥泞的满地落花。
  桃杏亦曾娇艳玲珑,但它们的春过去了。
  韦云芝缓声道:“所幸还有你,能听听我这些无聊的苦水。清岩,今日耽搁你太久,我先失陪了。听闻你这些日子多病,你……千万保重。”
  待她走后,杨谈踏碎枯枝,果然引来舒王注意。
  “谁在那里?”
  杨谈整好衣袍,徐徐走出来,拱手对舒王道:“无意路过,打扰殿下了。”
  舒王像是并不意外,那副温和如水的神色丝毫没有瑕疵,只是眸中闪过一线难以觉察的光,他直视杨谈,笑了一下:“行嘉说笑了。凭你本领,若非故意露出破绽,只怕你在此徘徊一百回,我都未必能有所觉。”
  傅清岩是个心眼比寿数多的病狐狸,杨谈也在官场浮沉打磨好几年,他二人不消明说,各自便已有了数。
  ——杨谈听见了,傅清岩知道他听见了,杨谈不在乎让傅清岩知道。
  舒王浅笑道:“行嘉向来君子风范,今日无意中行‘窃听’之举,想来是有深意。”
  他说话处处绵里藏针,杨谈无意玩那些迂回手段,径直道:“殿下宽慰端王妃,本是好心,今日是我瞧见,我自然不会多想。但若是旁的有心人听见了,恐怕于殿下,于端王妃都无甚好处。”
  “哦?”舒王轻咳两声,“行嘉的意思是……今日你所见所闻,说不准会传到哪些‘有心人’耳朵里?叔嫂私下会面,捕风捉影,流言不断,的确是件麻烦事。”
  他笑意渐敛,骨子里愈发透出薄凉,眼眸微眯时竟是锋利的:
  “行嘉是在威胁本王?”
  “并非威胁。”杨谈又行一礼,“只是想与殿下做个交易。殿下若答应了,我今日自然当自己是个聋子瞎子。”
  “你可知此举妨害的不止是我,更会牵累端王妃?”
  “王妃本无辜,我是对她不住。但殿下难道又是真的顾惜王妃声名?倘若殿下真的在乎这些,想来也不会在端王府与王妃私下见面。”杨谈寸步不让,“又或者说,殿下何时顾惜过女郎的终身?”
  舒王恍然大悟,“原来行嘉诸多心结,不过都是一个雪亭。今日这番威胁,难道是想借这阵东风,让我远离雪亭?”
  杨谈倒是想。
  但他也不能左右白雪亭喜欢谁、想跟谁一起。纵然他再看不惯傅清岩,但也不是他逼迫白雪亭断联的理由。
  他今朝折腾这一通,不过为白雪亭解忧而已。
  杨谈拱手再拜:“数月前,郭十六与雪亭堂姐定亲时,殿下曾问过臣,愿不愿意为雪亭与郭府为敌一趟。今日,臣斗胆请问殿下,愿不愿为雪亭,得罪一次福王?”
  舒王蹙眉,微微倾身:“何意?雪亭怎么牵扯上福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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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言道好的不灵坏的灵,白雪亭这张嘴颇得乌鸦真传。她刚回望春台没半个时辰,宫莲就一脸菜色地来传话。
  ——竟是福王殿下大驾光临,指名道姓要见杨家少夫人。
  白雪亭两眼一黑,咬着牙对宫莲道:“你去,把杨行嘉找回来。”
  她到正堂时,福王正与顾拂弦喝茶叙话。他老人家虽与傅滔长得有点像,但气质却全然不同。长髯国字脸,目光精神矍铄,纵坐在轮椅上,双腿空荡荡,也不影响通身的威严气度。
  见她进来,福王搁下茶盏,露出堪称慈祥的笑面,对顾夫人道:“雪亭长大了,果真人才出挑,肖似你爹娘当年风采。”
  白雪亭刚揍了人家儿子,眼下看见老子格外心虚。她对上顾拂弦平静无波的眼神,却莫名从她眼里看出一股“又给我惹祸”的无奈。
  她略低了头,福身:“见过福王殿下。”
  “起来吧。今儿也不过是为了小儿女的事,何须这样大礼?”
  白雪亭眉心一跳。果然听福王缓缓道:“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好不容易有了个心仪的人,便是你家那小堂妹,白二娘子,我满心欢喜等着儿媳进门,着急忙慌就给她下聘了。事起仓促,是我这个做长辈的不是。你身为堂姐,不满意我准备得潦草,将东西退回来,也是心疼妹妹的缘故。这样,今日我在此列个礼单出来,雪亭啊,你要是还有不满意的,咱们就在这儿说明白了。你且放心,就是看在隐年与露华的份上,我也是不会亏待你那堂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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