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算了,泼妇一个,惹不起。
  更兼杨谈是杨氏宗支独子,国朝刑狱官他排第一,几个月前一句话就抓了郭十六吃牢饭。满朝上下惟一一个能和郭家分庭抗礼的人。而今宗室式微,郭杨当道,傅滔就算不怕他,却也不愿和他硬碰硬。
  于是灰溜溜领着人跑了。
  待外人尽数散去后,杨谈方松口气,低头瞥见白雪亭手腕上一道骇人的红痕。傅滔力道蛮横他是知道的,白雪亭肌骨纤弱,这一记再狠一些,怕是能拧断她腕骨。
  杨谈心尖发紧,不自觉上前:“阿翩……”
  “郎君!”还不等他碰到白雪亭,文霜便急急忙忙跑过来,低下头悄声道:“多谢郎……不是,姐夫搭救!”
  杨谈收回手背在身后,又退后半步隔开距离,“二娘子客气。真正救你的是你阿姐,不必谢我。”
  文霜挽上白雪亭手臂,被白雪亭轻轻拨开。她看了眼错愕的文霜,平声道:“我还有事,先走了。”
  “哎,堂姐!”
  这厢姐姐没留住,那厢杨谈也拱手告辞。
  文霜挠挠太阳穴,眼见着那道挺拔的影子走远,轻咬下唇,下定决心追上去:“杨大人!”
  杨谈应声回头,蹙起的眉显得有些焦急:“二娘子还有何事?”
  文霜喘匀了气儿,问他:“你……你是真的要和白雪亭和离吗?”
  她话音未落,杨谈便道:“没有的事。”
  说罢匆匆离去,这回连句告别都没留给她。
  文霜愣愣看着他大步追随白雪亭而去,忽然生出个想法:方才那些,都不是杨谈的真心话。
  他绝不讨厌白雪亭,甚至很关心她。
  她在门缝里看见了,傅滔那一巴掌扬起来时,杨谈一瞬间的慌乱绝非作假。
  当他拦下那记耳光后,落在白雪亭身上的眼神,又是那样担忧后怕。
  文霜有一搭没一搭拨弄腰间香囊,心想,也许她长达四年的暗生情愫,结局就只能是这样了。
  白府门口,明珂抱剑斜靠马车,原本懒懒散散,一看见她立马站直了,绷着脸道:
  “少夫人,请上车。”
  他不太想伺候白雪亭,白雪亭更不想坐杨行嘉的车,道了声“不必”就打算绕过去,手腕却忽然被人隔着衣袖攥住,力道不大不小,刚好让白雪亭不能挣脱。
  她气恼回身看,杨谈低了头,拇指指腹在她腕上轻轻摩挲,很专注。
  傅滔下手没个轻重,拉扯得她火辣辣的疼。那些肿痛的红痕被杨谈温热指腹一寸寸抚过,留下和缓的余温。
  看他牵住了就不松手的样子,多半还想低头吹一吹。
  为免这恐怖的情景真的发生,白雪亭趁他不备迅速抽回手。杨谈有些错愕,悬在半空的手掌下意识一张一合,握了个空。
  缄默片刻后,他轻轻扯了扯她衣袖:“车上有药。”
  白雪亭不为所动。
  “你还真打算靠一双腿走回去?”杨谈真是拿她没办法,小声道,“我们总得商量商量你妹妹的婚事,不好让她一直被淮安王纠缠吧。”
  这话一出,白雪亭才给了他正眼,赏光上了车。
  杨大少爷的马车地方宽阔得很,车门悬挂两颗圆圆的香匣,散着清淡的茉莉香,车窗用冰蓝色的绉纱绸子掩着,那纱绸也熏过香,隐约是极淡的雪中梅花。座椅铺着雪白的绒毯,一长条够把整个人蒙进去。
  白雪亭腹诽,没什么情调的一个蠢人,倒学会人家附庸风雅的那套。
  若杨行嘉晓得她这番心思,恐怕要叫冤枉。再如何他也是簪缨世家养出的贵公子,长安雅士那些情调实则信手拈来。
  她斜靠车窗,腿上盖着绒毯,懒洋洋伸出手,任杨谈在她腕子上涂药。
  药膏凉津津在腕上铺开,杨谈抹得很轻,不时打着圈儿揉一下,无奈对她道:“淮安王力气虽大,但是个不会转圜的笨人,你明明躲得开,做什么非要和他硬抗?”
  白雪亭撇开眼,自然不能说是因为更理直气壮地反击。
  她毫发无伤,但傅滔被她打伤了,在别人眼里就是她理亏,就是凶名在外的白江之女连皇室宗亲都敢打。可要是她先被傅滔甩了一记耳光,那就不一样了。人人都会想,果然淮安王是个天生的坏心眼儿,又欺负小姑娘了。
  白雪亭算得一清二楚,这副模样落在杨谈眼里,他自然也是看穿了她心里那点盘算。
  ……真是天生来讨他债的祖宗。
  她不回话,杨谈也没办法,只能借问她堂妹的婚事迂回和她谈正事,温声问道:“你对你家堂妹之后什么打算?”
  旁的白雪亭尽可以晾着他,唯独文霜的事箭在弦上,少不得要和他商量,于是她暂且大度容人,平声回道:“要是傅滔自己纠缠文霜,那倒不怕。他一个死八百次都不足惜的纨绔废物,得罪了也就得罪了。但若是他父亲也向着他,那就不好办了……”
  傅滔的面子她可以不给,但福王不行。那是郭询的救命恩人,郭皇后都敬着他。万一福王殿下找上门来,这事儿就不好回转了。
  要紧的,是尽早相看个合适的郎君,赶在福王上门前将文霜先嫁了。
  杨谈颔首:“这家人不能势力太小,否则夺人妻子也就是福王一句话的事。可要定个高门世家郎君,凭白府门楣,只怕谋事难。”
  他略顿了顿,忽转头盯着她,仿佛难以启齿,但还是开了口:“其实有一个人很合适……”
  杨谈语带酸味,别别扭扭补了句:“他还很听你的话。”
  白雪亭伊始还没反应过来,愣了愣,才知道他说的是舒王。
  傅滔再怎么无法无天,正经宗室玉牒上的亲王妻室总是不敢动的。哪怕白府家世不够托举文霜做正妃,侧妃之位也够傅滔歇了心思。
  何况白雪亭还在呢,为她谋得王妃的位置也说不准……
  她仔细思索的模样落到杨谈眼里,他格外讶异,本做好了被她痛骂一顿踹下马车的准备,结果她竟真的在考虑?
  杨谈心尖像被羽毛扫了一下,暗道,她这是什么意思呢?
  小娘子对心仪的郎君,不该是不容染指的吗?
  白雪亭忖了片刻,瞥见杨谈那张脸才想起来生气。
  ——不是,闹什么?她也是一时脑子钝了,傅清岩那一会儿亲昵得像情人一会儿又疏离成陌生人的态度,她都搞不定,不要说白文霜这个傻的了。
  她剜了眼杨谈,冷声道:“我还有个更好的办法。”
  杨谈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白雪亭徐徐道:“你我和离,文霜嫁你。一来圆了她多年的心愿,二来杨大人的身份也够震慑傅滔,三来,也好放我解脱。”
  杨谈急道:“不行!”
  “为什么不行?”白雪亭冷眼看着他,“说好的一年之期和离,只不过早了一些而已。”
  杨谈急得几乎口不择言:“你怎么跟皇后交代?你不是还与圣人有约定吗?这些难道不是都要借你我的婚事作筏子?”
  “但离开你,比给皇后和圣人的交代重要。”
  白雪亭很平静地说着,眼神毫无波澜。
  杨谈恍然间坠入冰窟。
  他再一次意识到,白雪亭在他身边真的很痛苦。
  她不是真的那么喜欢傅清岩,她只是想不择手段地逃离他。
  不是除了傅清岩谁都不可以,而是不是杨行嘉,谁都可以。
  只不过傅清岩是她的救命稻草,为她兜底的那个人。
  望春台到了。
  杨谈无言,眼睁睁看着她下车。
  他指尖不自觉发抖,不断自虐般想着,可从前你亲口说,要我来给你兜底,要我任劳任怨。
  章和十九年春,西京。
  杨谈拨开熙攘人群,把和人吵架的白雪亭拎出来。
  吵架的情由是一群士子在茶肆里吃茶对诗,无意间得知茶肆的女主人早年是妓子出身,被商户赎出去后做了那人妻子,但那商户是个坏种,吃了酒好打人,茶肆老板挨不住,拿剪刀反击,不慎捅入那商户肚腹,判“杀夫罪”吃了两年牢饭。
  士子却当着老板的面,说杀夫自是恶孽大罪,如何能判个两年了事?说得老板不知所措,仍大言不惭。
  白阿翩当然忍不得,当场拍桌子和人吵了起来。
  早在杨谈来之前,那些士子就被白雪亭吵服了。她扬起下巴朝对面那群士子哼了一声,随即拉扯杨谈衣袖,左右探头,嘻嘻道:“我靠山来了,不和他们这些迂腐士人计较。”
  杨谈见她就是不看他,心里一酸,掰过她脑袋:“看哪儿呢?哪儿还有你的靠山?”
  她白他一眼:“老师啊,他没来吗?难不成我靠山还是你啊?”
  杨谈点她额头:“良心呢?白阿翩,是我把你捞出来的!”
  白雪亭抱臂笑笑:“你?你任劳任怨帮我兜底,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彼时年少嘴硬,杨谈笑骂,谁要受这个罪?找你未来夫婿去!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