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李晏按了按眉心,“自我过了二十六岁生辰后,婶母明里暗里总催我成婚,恨不得我今日相看个女郎,明日就办喜宴。”
  二十六岁仍未成婚的士族子弟不多,尤其像李晏这样家声显赫,才学人品又出众的,合该是不缺好姻缘的。
  白雪亭问道:“兄长为何至今不成婚?”
  闻言,李晏垂眸,温声道:“故人因我丧命,合该为她多守几年。不必平白蹉跎其他女郎光阴。”
  白雪亭微怔,缄默片刻后方小心翼翼道:“……郭二娘子?”
  李晏不语,但眉目间一丝不可掩藏的愁绪已然默认。
  早年在李氏族学时,白雪亭听惜文提起过,李晏有位自小定亲的未婚妻,是郭子婧的族姐,不幸死在了逃去金陵的路上。
  “当年郭李两家一道横渡淮水,子姝与我同船。船夫中有一位是羌人士兵后裔,我父戍边多年,早与羌人结下血海深仇。那船夫在我饭食中下了毒,当时恰好子姝晕船,到我房中求药,我怕她吐得胃里空空,就让她吃了桌上那碗清粥,谁知不出半个时辰,她就在我面前呕血而亡。”
  白雪亭指尖立时蜷起来,长安沦陷,贵族出逃金陵,那是十三四年的事了,彼时李晏不过十二三岁,郭子姝又能有多大?
  子婧风姿不俗,想来子姝也定然出众,与李晏本该是一对璧人。
  可怜世事无常,豆蔻韶华,枉断送了性命。
  也难怪李晏迟迟不愿定亲,看着未婚妻因自己而死,怕是夜夜噩梦都来不及,莫要说娶新人进门了。
  -
  七月过后,天气明显凉了下来。轻薄的夏衫收进柜子深处,白雪亭换上厚实的重莲绫,一色的雪青。
  今日休沐,她睡得久了些,醒来已是正午。她回身将床帐挂上玉钩,娇润的红交织晴光浓金,繁华色调更衬得室内幽静,静到仿佛能听见光影在砖石上跳动的声音。
  她坐在妆镜前,仍有些困顿,长发打了结,在手里摸了半天也懒得拿起梳子梳通。
  秋日午间,时间流速像病人凝结的血管,缓慢得几乎停滞。
  打破这片刻宁静的,是仓促走进来的宫莲,她俯身靠近白雪亭耳朵,语速极快地说了几句话。
  白雪亭的瞌睡虫顿时散尽了,她霍然站起来,“淮安王给白文霜下聘?就今天的事吗?”
  宫莲颔首:“正是。白府的人半个时辰前来报的信儿。”
  这下白雪亭也管不得头发乱不乱,匆匆一挽就出了门,边走边吩咐宫莲:“今晚不用等我回来。”
  宫莲跟不上她脚步,干脆停在原地,思索片刻,叫来个小厮,低声嘱咐他:“快,去衙门告诉少爷,少夫人恐怕要在白府受委屈!”
  光德坊白府吵得不可开交,白雪亭刚迈过门槛,莲姑就哭着扑上来,抱着她大腿道:“雪亭娘子,您可千万救救我们家二娘子!”
  中庭摆了一排系着红绸的箱笼,是福王府送来的聘礼。箱笼后头,文霜正在周静秋怀里抹眼泪。
  白雪亭挣开莲姑,慢慢走过去。
  白适宗只一味叹气,“二娘啊二娘,你招惹这么大的祸事进门,这……这可叫我怎么办?淮安王可不是郭十六,鸣凤司一纸诉状就能把人关进牢里。而今聘礼都送进来了,你不嫁,岂不要连累全家陪你掉脑袋?”
  文霜回嘴道:“淮安王院里一张草席裹出去多少姬妾!阿爹当我不知道吗?他就是个不择手段的大恶人,专好折磨女郎,我还和他有旧仇,阿爹觉得我去了还能有活路吗?!”
  白适宗被她一噎,“这……这……姬妾是姬妾,人家三媒六聘娶你进府,是要你去当王妃的。既是正妻,他又怎会拿对付妾室的手段对付你?”
  “你……白适宗!”文霜猛地站起来,指着他鼻子骂道,“你个没用的软蛋,为了不得罪福王府,连亲生女儿的性命都可以不顾!你还有没有廉耻心!”
  白适宗暴怒拍案:“白文霜,这是你对待亲爹该有的态度吗?!”
  白雪亭听得耳朵起茧子,两步上前一脚踹在他后背,白适宗当即摔了个狗吃屎,趴在地上哎哟哎哟叫痛。
  她刚睡醒,正是火大的时候,踹完又抬脚踩着他脊梁骨碾了碾,冷声道:“不想你这把老骨头断送在今天,就让人把所有聘礼都送回去,对外就说是我替妹子退的婚。”
  周静秋上来劝和道:“雪亭,仔细真出了事……”
  白适宗叫着痛,咬牙道:“要退,你去退!你白雪亭出身高贵,自有帝后庇护,你开罪得起福王府,我们得罪不起!”
  “不好了不好了,主君,夫人!”莲姑慌慌张张指着门外,“淮安王他……他亲自来了!”
  白雪亭面色乍冷,又狠踩了白适宗一脚,尔后立刻把白文霜推进房间内,警告她:“锁好门,不管听到什么动静都不准出来。”
  文霜红着眼睛握住她手腕:“你……你当心!”
  白雪亭没空和她寒暄这个,只“嗯”了声,便拢了拢衣袖迎出门去,正对上傅滔左摇右晃地走进*来,两个小厮跟在他身后,捧着一块牌匾。
  “哟,咱们大功臣的女儿也在?”傅滔哈哈笑了声,“刚好,我娘子亲眷都到齐了。来啊,亮匾!”
  小厮将上头红布一揭,“天作之合”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右下落款,是福王亲笔。
  傅滔勉强站直了,挑衅望向白雪亭:“吾父得知我将要迎娶白二娘子,高兴得差点儿跳起来,当即就为我题了天作之合四字,当作我与二娘子的新婚礼物。她堂姐,把人叫出来收礼!”
  说着,傅滔左脚一抬就要越过中庭。白雪亭广袖一扫,刹那间一道寒光闪过,利剑已出鞘,稳稳横在傅滔身前。
  傅滔讶道:“你敢和我动武?”
  她绷着脸,手腕一转,猛地劈向他身后那块牌匾——
  电光火石之间,那两个小厮甚至没反应过来,“天作之合”霎时裂成两半,“啪”的一声,狼狈摔在地上。
  傅滔大怒:“这是我父福王亲笔,你活腻了是不是!”
  白雪亭细剑直戳他眼睛,寒声道:“哪怕是圣人皇后亲笔,我也照砍不误!”
  “好,好!”傅滔狞笑三声,猛然撞上前,力道极其蛮横,死死扣住白雪亭手腕,生生从她手中夺下长剑,一把丢远了。
  这人横行霸道多年还没被打死,不仅是身世过硬缘故,他好武善斗,天生蛮力,若非练家子,在他手中绝讨不得好。
  一息之间,白雪亭被他反制,亏得傅滔尚有半分理智,没当场拿剑砍了她,只是一只手高高扬起,挟破风劲道要狠狠给她一耳光——
  若真落下来,恐怕半张脸都要被他打毁了。
  白雪亭咬紧牙关,心想哪怕今日被这混蛋扇掉八颗牙齿,也要回敬他点颜色看看。于是瞅准他下腹空门,正要伺机而动时,预料中的风声却没有拍到脸上。
  她仰头一看,傅滔扇她巴掌的那只手被一截银白护腕凌空拦住。
  顺着那截银护腕向上,是赤红的衣袖。
  来人不消说话,鸣凤袍、银鱼袋已足够彰示身份。
  杨谈冷着脸掀翻青筋暴起的傅滔,转身挡在白雪亭身前,俯首对狼狈不堪的淮安王道:
  “殿下无故打伤功勋重臣之女,哪怕你是皇室宗亲,也少不得要走一遭三法司公堂!”
  傅滔慢悠悠爬起来,眼神像回南天幽湿的青苔,穿过杨谈,黏腻地在白雪亭身上转了一圈,嘻嘻笑道:“哟?靠山来了?不是夫妻不和吗?怎的我一打你,小杨大人倒急了?”
  “靠山?”白雪亭嗤了一声,“殿下给我妹妹下聘时不见他来,我劈匾他也不在,偏现在我把人得罪完了他倒是过来了。怕是想追究我毁坏福王亲笔之罪,把我和殿下一道拎上公堂吧。”
  杨谈转过身去,冷眼看她,长眉蹙起,浑身消不下的戾气:
  “你平时在外惹祸,我忍了你多少回?今日要不是宫莲怕你冲动特地传信给我,你当我愿意来给你收拾烂摊子?白雪亭,你自己无法无天便罢了,眼下你再不情愿也是杨家少夫人,要再给我杨府添乱,不如你我尽早和……”
  “好啊,和离啊。”白雪亭立刻接过他话头,带着一股恶狠狠的决然,“你别又是嘴上说说,最好今夜就写了放妻书,你我各自别嫁另娶!否则我怕是要日夜磨刀,早晚将你削个百八十片!”
  他俩一唱一和,吵得面红耳赤。倒是让挑起火的傅滔看愣了,谁说话脑袋跟着谁走,都快被这俩人闹晕了。
  倒也不至于闹到见血吧……好歹也是帝后赐婚,傅滔多少得给他叔父叔母面子,出言劝和道:“哎,小杨大人,少夫人,差不多得了,和和美美和气生财阖家欢乐才是正理儿……”
  白雪亭剜了他一眼:“还不滚。你也想挨刀子吗?”
  傅滔当即闭嘴,想到白雪亭当年刺杀杨行嘉的悍勇——杨行嘉收拾他都轻轻松松,居然败在这女子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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