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顾今宵独立檐下,抬手给一只青黄色的鹦鹉喂食,姿态闲散。
贤妃娘娘艳冠群芳,即便素面白衣依然动人。
论及姿容,白雪亭与顾今宵是美貌的两个极端。冷玉人如其名,美得像一块正统和氏璧,国色天香。白雪亭的瑰丽却透着十足邪气,像蒙了一层雾,潮湿阴冷。
顾今宵见他来,并不惊讶,只淡笑道:“当年将我送到这里来,是因为你。如今要把我接回去,也派你来。行嘉,你我什么关系,竟是全凭他老人家心情。”
她一向温和,比子婧圆融,又比李惜文正经些,鲜少这样刻薄直言。
杨谈察觉到顾今宵的怨恨,念着身后青泥尚在,于是开口替她圆场:“从前多有误会,娘娘受苦了。”
“我并不觉得苦。”顾今宵却不接他的茬,“到这里来,我自在多了。”
青泥有眼色,立刻装作耳聋眼瞎,退下走远了。
顾今宵坐下来,折了树枝逗弄笼中鹦鹉,淡淡道:“行嘉,我比李惜文还小一个月。入宫那年,还不满十九岁,但圣人已快到天命之年,做我父亲都绰绰有余。”
杨谈心神猝然一震。
“我知自己出身好,从小接触的是你、是李同晖这样出挑的郎君,十六七岁时预备定亲,也幻想过成婚后与未来夫婿举案齐眉。我想就算不如你和李同晖,也总该是门当户对的青年人。我从来没想过我会入宫,当这个看起来风光的贤妃。”
顾今宵勾唇笑了下,温玉般的面庞浮上薄凉,“都说是郭皇后跋扈,所以嫔妃日子难过。其实与皇后无关,从与圣人躺在一张榻上的第一天,我就觉得难熬了。我比他小快三十岁,比他儿子小四五岁。从前我叫李惜文姐姐,后来我成了她庶母,这不可笑吗?”
顾今宵静静看着他,仿佛下定决心般:
“一直没有机会告诉你,三年前那件事,不是雪亭主动诬蔑我,是我产子后愈发忍不得,只能求她帮帮我,我不想在宫里待下去了。”
“所以啊,你错怪她了。”
第59章 魏渺遗书,杀师真相。“让我看看你的意气。”
杨谈几乎是疾行至神龙殿,等不及内侍通报,径直闯了进去。
圣人正批公文,见他进来,微蹙眉:“什么事这么急?礼数都忘了?”
他不答,只神色谨肃。圣人便摒退左右,无奈道:“现在好了?可以说了?”
杨谈这才跪下,道:“臣恳请圣人,允废贤妃顾今宵暂留上阳宫。”
圣人搁了笔,声音渐冷:“朕叫你去接贤妃回来,这是圣谕,没有打商量的余地。”
杨谈跪得笔直,不退不避,“圣人不答应,臣便只能自请停职。圣人门下高明众多,未必差臣一个。还请圣人另寻旁人接替鸣凤司吧。”
“杨行嘉!”圣人蓦地拍案而起,“你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吗?何为君臣?你以臣子之身威胁朕,是不想要脑袋了吗?你真当鸣凤司没了你就转不了了?”
杨谈却不怕,执拗跪在那里。
两相僵持之下,反倒是圣人先松了神色。
是。
沈知隐统领新设的寒蝉司,眼下鸣凤司没了他杨行嘉,就像是没开锋的刃,无首的群龙,还真转不动。
圣人坐下来,冷笑,“朕给足她体面,哪怕阿询在时也不曾亏待过她,如今阿询已去,但凡她肯回来,她就是无名有实的皇后。她还有什么不满意?”
杨谈一心想赶紧解决这桩事,好回去找白雪亭,语速不自觉加快:“贤妃心之所向,从来不在太极宫。圣人就当高抬贵手,放她一条生路。”
圣人微微向后靠,沉默一息后,道:“你要朕放了她,自然得有个交换的条件。若那个条件足够说服朕,朕就允了你,不再强求顾今宵回宫。”
杨谈垂下眼帘,声音坚定:“明年冬天之前,如果圣上想摘下杨府的门匾,臣,自当竭尽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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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申时末,白雪亭从琅嬛阁离开,见时候还早,便径直去了李府。
惜文院子里,腊梅正开得好。文霜也在,穿得跟只花蝴蝶似的。她正赏花,手不老实,“咔嚓”剪断好几枝,用藕荷色的发带系成一束,捧在怀里。
“堂姐!你闻闻!”文霜把那束腊梅凑到她面前,“好香啊!”
白雪亭没闻着香,倒是被早梅的霜雪气冻了一脸,赶忙往后躲,“你又祸害惜文的花。”
文霜才不在乎,“论起来我是惜文姐姐的嫂嫂,嫂嫂摘小姑两朵花怎么了?我看李同晖书房里简素得像贫民窟,摘了花给他添点人气。”
要不说白文霜天生好命,没心没肺的。
李惜文是废太子妃,圣人但凡不厚道,连她一块杀了都有可能。李晏率军护卫舒王府,又替白雪亭守着那个工匠。李枢更是身在漩涡中心。
整个李家都走在刀尖上,身为少夫人的她倒是一点没察觉。
文霜一手捧花,一手挽着她,“唉,李同晖天天不着家,都快住御史台了。姐夫有这么忙吗?李同晖是不是骗我呢,其实他就是不想回家看见我……”
白雪亭立刻打断她:“真的忙,别瞎想。还有,不是姐夫了,别瞎叫。”
惜文打开门迎她俩进来,笑吟吟看着文霜。她其实也坏心眼,不然和白雪亭玩不到一起去。
李惜文道:“借我的花,献我兄长的佛,小嫂嫂,你也太偏心了。”
文霜被一句“小嫂嫂”说红了脸,正好外间迭声传“少爷回来了”,少夫人一向是个见色忘姐和小姑的,匆匆抱着花就跑了。
惜文望着她背影,淡笑道:“我倒是很喜欢文霜,可惜兄长一根筋。”
一根筋地坚守和郭子姝的旧年婚约,一根筋地将那天船上的场面印在心里,反复折磨自己。
白雪亭想到这儿莫名感觉自己也被骂了,忙推着惜文进去,连声抱怨:“冻死了冻死了。”
然而她们俩却没走成,只见一人逆光走进来,穿绯红的袍子,外罩墨绒大氅,大步流星间,隐约露出腰带上的银鱼袋。
正是杨谈。他身上那件大氅,方才还裹在她身上。
他本也是贵公子,最通礼节,此刻却不管不顾闯进来,径直停在白雪亭面前。
李惜文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冷斥道:“杨大人好礼数。我纵是孀妇回娘家,院子也不该容外男擅闯……”
她语声猝然停住。
杨谈一句话都没说,一撩袍,潇洒利索,跪在白雪亭身前,十足的请罪姿态。
不止李惜文愣住了,白雪亭也微怔。院内侍奉的婢子见这副情景,俱是倒吸凉气,立刻各自逃开。
白雪亭压低声音:“大庭广众的,你做什么?”
杨谈笔挺跪着,日落金光,勾勒他俊逸线条,神色间诉不尽的温柔,和愧疚。
“我是十恶不赦的混蛋,死不足惜的瞎子。这些年冤枉了你,说了那样多恶毒的话,当真罪该万死。”
白雪亭这才想起来,他是从上阳宫回来的。
原来是顾今宵告诉了他当年真相。
她心底里觉得没什么,说白了她也是贱,就爱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看顾今宵好端端一个绝代美人,委身一个老东西可惜,帮了也就帮了,总之圣人不会拿她怎样。
惟一委屈的时刻,大约是六皇子离世那天,杨谈横剑在她脖颈。
彼时她很想扇他一耳光,怒道,心盲眼瞎的王八蛋,你知道什么?
现在他知道了,他来下跪赔罪了。
白雪亭反而懒得打他。
杨谈见她神色淡淡,就知道他今日的赔罪已是迟了。
她是照着“刀子嘴豆腐心”长的性子,表面上凶,其实每一次帮人都是豁出自己去。甚至她与顾今宵根本算不上有交情,但她仍愿意救她出火坑,哪怕自己吃尽了亏。
她做了哪怕金兰姐妹都不见得敢做的事,堪称仁至义尽。
他一遍遍回想,这些年为了这件事说了多少蠢话,伤了她多少心。杨谈愧悔得说不出话来,小心翼翼去握她的手。
白雪亭木着脸,“想让我打你两巴掌?”
杨谈仰头看她,俊眉星目,好看的人连赔罪都潇洒,“打死也是应当的。”
白雪亭甩开他的手,“想得美。”
李惜文听这俩人越聊越奇怪,一个还跪着,拉拉扯扯的。怎么也都是身份贵重的人,竟然这样不成体统。
她暗自想,认识杨行嘉这么多年,这人向来心高气傲,难得见他低声下气,骨气都折断了,姿态低进尘埃里来哄人。
真是怪事,这两人难道不是见了面就掐?眼下这股子黏糊劲儿又是哪来的?什么时候和好了?
惜文姐姐有眼力见,纵然一肚子疑惑,当下也飘也似的走远了。
剩下两个人独处,白雪亭冷冷道:“起来。”
杨谈不动,白雪亭冷下脸,踹他一脚,他整个人身子一歪。
白雪亭抱臂,嘲讽道:“讨到打了?舒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