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他这才站起来,捉着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上。白雪亭手掌缩起来,指骨擦到那道未愈合的长疤。
杨谈疼得浑身一凛,这才笑道:“嗯,舒坦了。”
白雪亭扬手作势要打他,一息后,不过指尖拂过他眉尾,轻叱:“没皮没脸的货色,丢人丢到别人家去了。”
杨谈不答,只两根手指捉住她手腕,一下子把她揽进怀里,紧紧抱着。
他比白雪亭高了大半个头,她几乎整个被包裹进他大氅里,鼻尖盈满干净的甘松香。
白雪亭这下真急了,伸手推他胸口,“杨行嘉!李惜文还没走远呢!”
“走远了。”杨谈下巴搁在她发旋,“看不见的。”
他难得出格,在她头顶蹭了蹭,又俯下身,气息打在她耳廓,温热磨人:
“我真的错了,阿翩,真的真的错了。明明我是最不该错看你的人,真是蠢得离奇,害你平白被冤枉这些年。”
哄人哄得这样不讲道理,白雪亭没有委屈也被他说出委屈来了。
廊外金乌西落,一束浅色的霞穿越雕栏画栋,刺进白雪亭眼底。
她醒悟过来,及时抽身。
杨谈双手落了空,缓缓收回身侧。
白雪亭轻声对他说:“每天太阳落山,李太师会去花园里散心。你难得来李府,怎么说也该去拜会他老人家的。”
李府深处,杏花园内。
年过八旬的李太师像一只虾,蜷缩在竹椅里。杨谈第一眼看见他,几乎不敢相信。
太师李溢,可以说是白江魏徐所有人的恩师。新政由他提出,他是一切的开端,带领出了一个繁星璀璨的时代。
千年一遇的人杰,此刻白发苍苍,斑纹横生,老得像一棵被虫子蛀空的树。
这些年太师告病在家中,居然病到这般地步,行将就木。
李溢盯着走近的人,自言自语道:“是兰陵啊……”
白雪亭走到他跟前,李溢费力倾身凑近了些,又道:“哦,这么年轻,是兰陵家的丫头吧。”
“是丫头的丫头。”白雪亭纠正他,“是雪亭,兰陵的外孙女,隐年和露华的女儿,惜文的好朋友。”
李太师喃喃:“谁是惜文?”
……得,老人家傻得很彻底,亲孙女也不认了。
白雪亭随意坐在石桌上,对杨谈道:“老人家眼睛坏了,耳朵也不行。这几天见了我,要么叫我兰陵,要么叫露华。”
杨谈心里堵得慌,英雄垂暮总是叫人可惜。
他长揖到底,“晚辈行嘉,问太师安。”
李溢眼神定在他身上,忽愣了,不一会儿更凑近,浑浊的眼眶几乎吊在杨谈脸上。
老人家抿了嘴巴,结结巴巴道:“么……拂……拂……”
“是是是。”白雪亭把他扶回去坐好,“这是拂弦家的小子,姓杨,杨行嘉。他小时候你老人家肯定抱过他。”
白雪亭随口道:“真是的,怎么就能认出你来?你长得也不像顾夫人啊。”
白雪亭瞟他,忽然觉得他也不像杨纵。
她在记忆中搜寻与之三分肖似的眉眼,第一个跳出来的,竟是当今。
真是见鬼了。
李溢坐在轮椅上,杨谈缓缓推着他。
春未至,百花冷,园子里剩些零散的茶梅,平白有种荒无人烟的冷寂。
仿佛随着李溢的衰老,他身边的一切都缓滞下来。
白雪亭的心也静了。
她对杨谈道:“这几天我来看望老太师,总有一种感觉,好像他们那辈人放了一把火,烧了好几十年,余灰落到我们头上,压得我喘不过气。”
白雪亭声音很轻,杨谈愣了神,侧耳专注去听。
“他们死的死,老的老,好像上一个时代已经结束了,可真的过去了吗?”
白雪亭拂开一枝茶梅,顺手折下来,挂到李溢耳边。李太师威严了大半辈子,临老被个丫头片子当小孩打扮,偏他糊涂得很彻底,还没法反抗。
罪魁祸首笑了一下,又接着道:“你也好,我也罢,再算上沈知隐、郭子婧、李惜文,好像我们这些年轻人,一直在为他们那辈人的争斗承担后果。他们人都不在了,还留下那么多谜团。我这半生,就像他们留下的,一个活生生的遗物。”
半晌过去,李溢终于发现白雪亭的恶作剧,摸索着把耳朵边上的茶梅扔到地上。
白雪亭顺带把那花踢远了,她像是随口自言自语,道:
“郭询告诉我,我娘的死不是意外。”
杨谈悚然一惊,霎那间转过头:“什么?”
他垂眸略忖,又问道:“……是谁动的手?”
白雪亭摇摇头:“她没告诉我。但我觉得是她。”
江露华沙场宿将,打过的仗比白雪亭吃过的饭还多,谁有那个本事放她冷箭?
能令她放松警惕的,多半是一个她很信任,或者说,愧对的人。
她对郭询有愧。
一阵风来,忽然睫毛戳进眼睛,白雪亭被扎得很疼,她转过脸对着杨谈,“快快快,吹一吹。”
杨谈忙一手捧着她的脸,这样小一张脸,他手掌宽大,能轻易盖住。
他两指拉开她上下眼皮,嘴唇凑近,轻轻吹了一下。
纤长的睫毛如一排鸦羽,颤动出漂亮的弧度。
他松手,却没退后。白雪亭双眼睁圆了,仰着头看他,贴得很近,似乎回到从前。
她就这样专注看他,审问他:“所以,恩师的死,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谜团呢?”
烟晶色的眸,琉璃似的清透。
杨谈仿佛被她眼底摄进去,想起那个冬天,那一封颠覆他人生,逼他走上这条不归路的血书。
章和二十年,寒露。
郭迁出任中书令,徐越明赴任复州修渠,遇暴风雪,不幸身亡。
那年杨谈与沈谙刚中进士,均在秘书省任职。徐越明横死后第二日,沈知隐就被夺了官职。他家中本就贫困,失了徐相庇护,更是惨淡,好端端的进士人才,竟被逼到流落街头。
杨谈敏锐嗅到时局的又一次变化——郭徐争首辅,徐越明输了。
彼时他以为,他只是这场政斗的旁观者。
直到那夜,西京来信。
魏渺在信中写,人事变幻无常,徐越明已死,他亦难逃一劫。
他说,行嘉,若我的死无法转圜,我希望杀死我的那个人,是你。
刹那间杨谈浑身血液凉透,他当然不肯,魏渺是他的授业恩师,亲手弑师与禽兽何异?
偏偏,他出身杨家,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杨纵在筹谋杀死魏渺。
那年,长安的冬天来得格外早,第一片雪落下时,杨谈惊觉,他其实已在局中,逃不出去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魏渺脱离朝局多年,杨纵何苦非杀他不可?
上一辈沉重的过往凝成一根琴弦,压在了一个刚刚出仕的年轻人肩上。
杨谈几乎想不顾一切回到西京,可是他不能。
魏渺的第二封信到了。
是一封长长的血书。
一直以来,魏渺都是温和的、中正的。
他并不如白江天才,也不像徐越明有韧性、执拗地不肯退,与郭迁争到咽下最后一口气。
但这封血书中,他却比任何人都功利。
他告诉杨谈,不要厌恶家族,不要因为世家不仁,就一味切割。
“行嘉,成大事者,往往游走于黑白之间,不择手段。你要学会利用你所拥有的一切,你的身份、你的家族、你的父母,惟有将那些曾经令你厌恶的资源掌握在自己手里,才能调转世家的刀刃,砍向他们自己。
“行嘉,你身在其中,你是最重要的那颗内棋。我是你的投名状。杀了我,成为那个握刀的人,让你父亲心甘情愿地把权力交接到你手中。”
杨谈在这一刻惊觉,白江魏徐中,魏渺才是那个最狠的人。
狠到连自己的性命,都能谋算成局中的一颗棋子。
信的末尾,血淋淋的一行字——
你不是说过,白适安之所以失败,不过差一口意气而已吗?
让我看看你的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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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亭近乎失魂落魄,回到惜文院子里时,差点儿左脚绊了右脚,好在李惜文眼疾手快,一把捞她起来。
“不是跟杨行嘉回去吗?”李惜文讶道,“怎么又来蹭我的床榻?”
白雪亭抓住她小臂,像抓住救命稻草,“惜文,如果……”
李惜文很快正色,温声问:“怎么了?”
白雪亭茫然,仿佛自言自语:“如果我这几年,恨错了人,怎*么办?”
李惜文当即意会。
她沉默而坚定地抱着白雪亭,“你没有恨错人。如果一切都有不得已的苦衷,那你该恨他为什么不信任你,为什么不把他的苦衷告诉你。你们本该最亲近的人,他却让你做了这个傻子,你不该恨吗?”
白雪亭心口从未这样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