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是不是你家铺面出问题了要被查了,赶着让我背黑锅呢?”
嗯,多半是这样。
“做好事不留名啊,小杨大人。”她挠挠他下巴,“有你这么败家的吗?”
杨谈心道败给我家阿翩算什么败家?讨好地解释道:“其实之前比这还多一些。只是转到你名下也瞒不过圣人,他老人家还是抄没了一半,剩下的之所以能留下来,大半原因是傅清岩劝他,好歹要让雪亭后半生有所依靠。圣人这才放过了。”
白雪亭悠悠叹道:“这个死老头子……”
真是贪得无厌,冷血无情啊。
杨行嘉怎么也算大功臣,不说青史流芳,好歹不该落得个假死溃逃的结局。
结果圣人有犹嫌不够,非要榨干他最后一丝价值不可。
天家的人怎么都那么贱?
除了清岩。
白雪亭喃喃道:“还好殿下没遗传这老头子。殿下简直是宗室里惟一的好人。”
也不知道他身体怎么样了,去年是个百年难遇的冷冬,他应该很难熬吧。
她才说了两句话,杨谈醋罐子立马就翻了:“殿下殿下殿下,你又想着他!”
白雪亭简直冤枉:“不是你先提殿下的吗?”
杨谈一想好像确实,他不占理。
他气焰尽消,“……那也不行。”
白雪亭奇了,睡也睡了,爱也说了,两个人从没这样近过,杨行嘉怎么就能对舒王醋成这样?
她拍拍他的脸,问:“你就这么害怕我移情别恋啊?”
杨谈拉下她的手,在掌心里捻着,报复性地掐了她虎口一下,“你已经移情别恋过了。”
章和二十年后,二十五年之前,她真心地喜欢过傅清岩。
承天门那一跪太惊天动地了,白雪亭彼时堪称孤立无援,最最脆弱的时候,傅清岩顶着一副病躯跪到她身边,整四个时辰。
杨谈扪心自问,哪怕白雪亭从此深深爱上傅清岩,都是理所应当。
他哪里是醋?分明是遗憾。
是恨当年的自己,亲手毁了她。
根本不是傅清岩趁虚而入,是他推着她,遍体鳞伤地倒在傅清岩的怀抱里。
白雪亭坦然承认:“是啊,我的确喜欢过殿下,曾经也很想嫁给他。”
她静静望着杨谈,在浅淡而幽微的烛光里,她如此郑重地对他道:“可是那是一种很轻的情感,好像可以说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但行嘉,真正的喜欢,或者说爱,是不可能那么轻盈、那么体面的。”
杨谈倏地愣住。
他似乎察觉到心间破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海水呼啸着掀起十丈高,朝他正面扑涌而来。
海风不断地刮进来,吹得他整颗心摇摇欲坠,仿佛要破出这副躯壳,飞奔到她的心房里住着才安心。
白雪亭坐到他腿上,双手勾着他脖颈,嘴唇贴在他肩窝处,轻声道:
“对你,好像有千斤重。那种情感——无论恨还是爱,都像一颗很长的钉子扎进心里,上面悬了特别重的一座鼎,扎得很深很深,我怎么拔都拔不出来。如果非要拔的话,就连这颗心都一起拔掉了。”
她牵着他的手,轻轻按上左心口,让他察觉这里剧烈的跳动。
白雪亭身体不好,平时心跳是很轻很慢的。
杨谈不敢置信地闭上眼,听着她心口怦然的声音。
那是因为他。
只因为他。
这夜杨谈和白雪亭相拥着睡过去,子夜,白雪亭半梦半醒间,感觉身边烫得吓人,她一摸杨谈额头,才发现这人烧得都糊涂了,嘴里还喃喃,不知念着什么。
她忙坐起来,探身出去点灯,轻轻摇了摇他:“行嘉?”
杨谈迷迷糊糊应了一声,身上又热又闷,把她的手当救命稻草胡乱捉住,凉浸浸的,贴在脸颊边上。
白雪亭无奈叹气,一般照话本子里写的,睡完以后发烧的不该是她吗?怎么她个玻璃人好好的,他反倒烧得快焦了。
“你松开。”她掰开杨谈握她手的手指,撑着身子下床,“我给你叫个大夫去。”
她半步还没迈出去,两条长臂已经追了过来,从身后环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捞回去。
白雪亭差点儿坐到他脸上。
杨谈难得生病,白雪亭全然没有照顾他的经验,不知道这人病了之后居然是这副德行。
他整张脸埋在她后腰,因高烧而口齿不清:“阿翩别走……”
“我不走?不去找大夫?难不成我来给你治?不要命啦?”她手绕到背后拍拍他的脸,“赶紧的,松手。”
杨谈不放,隔着衣衫在她脊骨处亲了一口,“你在我就能好,你不在就好不了。”
白雪亭气笑了,“一边去,我又不是药。”
好在杨谈病了没力气,她挣脱出来,弯下腰点着他额头命令道:“好好待在家里,至多半柱香我就回来,听见没有?不听话我就绑了你。”
杨谈把两只手并到一起,手腕贴着,伸到她面前:“这样绑?还是绳子从肩膀和胸前绕过来,把手绑到身后?”
……白雪亭脸腾地一红。
忘了这人是刑讯逼供出身,捆人绑人那一套谁比他玩得更溜?
她暗地里唾弃自己一时的心猿意马,推了他一把,“走了!”
流氓!
不多时,白雪亭领着大夫回来。
“郎君身体底子很好,多半是一时心绪波动,起伏过大。加之近一年休息得不好,疲累过度,才导致突然高烧。几帖药下去,再多将养一段时日,想来也就无碍了。”
外人面前,杨谈白雪亭都装得正经。夤夜麻烦人家出诊,杨谈不大好意思,白雪亭结了两倍工钱后,他又取了一锭银子当作谢礼。
所幸黛云在家里备了些药材,白雪亭蹲在地上分拣好,又去灶上烧水熬药。
期间杨谈无数次隔着窗问,要不他来吧?
都被白雪亭瞪了回去,“你当我是废物啊?这也不会那也不会?”
杨谈这才不说话了。
她把药端过来,杨谈赶忙伸手接过,待晾凉了,一口喝个干净。喝完才觉得亏了,抬眼看白雪亭。
白雪亭感觉他那一眼里幽幽怨怨的,不禁浑身发冷,“你想说什么?”
杨谈搁下碗,先叹了口气,方凉凉道:“只是突然想起来,有人生了病能让你亲自喂药,我却没这个待遇。”
“我什么时候喂别人……”她想起什么,语声戛然而止。
白雪亭心虚地摸了摸眉毛,决定行胜于言,探身凑过去,在他嘴角轻舔了一下。她喝惯了药,不嫌苦。
她就这样趴在他身上,眼波流转。
在杨谈本就燥热的身体上狠狠浇了一泼油。
“我是拿勺子喂的他……”她学着他,捏了捏他耳垂,“下次换个办法喂你。”
杨谈被她突如其来的调情调懵了,半晌才明白她要用什么办法“喂”他。
他眼神往下,停留在她淡红的双唇,都说薄唇薄情,现在一看,她曾经锋利得像血线一样的唇,如今线条也日渐丰润柔和。
杨谈点点她眉心,轻叱:“也不怕过了病气。”
白雪亭“嘁”了声,蹬掉鞋,爬到床榻里侧,两臂环上杨谈的腰,嘟囔道:“我补会儿觉,你也多睡会儿,过两个时辰再叫我起来煎药。”
她折腾了大半夜,忙完躺下来时已是清晨。
没了心事后的白雪亭睡着得很快,一下子呼吸就绵长起来,温凉打在杨谈颈间。
杨谈五指浸入她长发间,触感柔软细腻,一匹上好的墨色缎子,泛着清浅兰香。
他低下头,近乎迷恋般嗅着她身上幽兰的气息。生了病的人五感迟钝,他需靠得很近,才能真切感受到,她就在身边。
这几天,简直是梦里都不敢想的好日子。
他在长安,与杨府撕破脸皮,毅然决然以子告父,走一条天地难容之道,现在想来,其实比溃堤案那段时间难多了。
但杨谈没有后悔过,更从未有“坚持不下去”的念头。
仔细想来,大约是因为白雪亭不在身边。
相比溃堤案那时,他看着她,总是会想,不如就带着她离开吧,天下还有什么比她更重要呢?
魏渺的眼睛太毒了,他太懂人心。人一旦找到慰藉,就有了放弃苦行的理由。
但如果那个“慰藉”,那个“平生夙愿”,在离他很远的地方,等着他事成之后去追寻,那便会生出无穷无尽的勇气和精力。
白雪亭就是明白这个道理,所以离开了。
她是一颗梅子,供行路的他思以止渴。
现在他摘下了这颗梅子。
他成了最幸福的人。
窗外有淅淅沥沥的声音,西京下了他来时的第一场春雨。
春雨贵如油,在北边更是。这场雨难得,绵绵下了好几日。
杨谈身体底子是真好,发那么严重的烧,第二日就能活蹦乱跳了。白雪亭刚在一个大好的晴天拒绝了晏三郎的踏春邀约,今日顶着雨帘,她倒是愿意拉杨谈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