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舒王摇了摇头,“我能有什么不高兴的呢?”
  “是因为……雪亭娘子吗?”韦云芝试探着问出来,瞥见舒王仍是淡笑模样,她才说了下去,“那天在神龙殿,我看见你抓着她的手腕。你是在想,她有没有骗你吧?”
  神龙殿上那么多人都在看昭惠遗孤,惟韦云芝在看傅清岩。
  舒王还是笑,很温和道:“她没有骗我。我牵着她,只是怕她的正头夫君回来,她不选我,选行嘉去了。”
  他如此坦荡,韦云芝猛地抬头,受了伤似的,不住眨眼。
  “你……果然喜欢她吗?”
  舒王一向有种温柔的残忍,他直直看着韦云芝哀伤的眼睛,坦然点头:“是。我向她提了亲,请她回来做舒王妃。”
  韦云芝几乎要控制不住神色,她立刻站起来,慌乱得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摆,只好背过身去,不叫狼狈的脸色被他看见。
  她压抑着语声中的颤抖道:“那……那她同意了吗?”
  舒王神色自若地饮茶,“她是个喜欢自由的女孩子。她不会选行嘉,也不会选我。”
  韦云芝刹那间闭上眼睛。
  原来她的求不得,是有人随手的弃之敝履。
  她仓促逃离,连告别也顾不上了。
  傅清岩看着韦云芝的背影,眼神还是一如既往温润,可他连站都没有站起来。
  -
  五月,西渡口。树影婆娑,百花开尽,春天结束了。
  李惜文牵着白雪亭,背后是远山迢迢。
  她担忧,又无奈,看着白雪亭明显消瘦的侧脸,看清她眼底放不下的执念。
  往往旁观者清。
  李惜文重复问了最后一遍:“雪亭,你真的要走吗?”
  第66章 行到山穷水尽处,情人该如何走下去。
  “我本来就是要走的。”白雪亭喃喃自语,“不走又能怎么办呢?”
  她回过头,渡口之外,千里迢远,又是她一个人的路了。
  李惜文抿着唇,有些犹豫,“雪亭,我一直没问过你,你是什么时候意识到,你其实不止是恨杨……昭王的?”
  什么时候呢?
  白雪亭自己都怔住了。
  她思忖了片刻,很认真地回:“惜文,在东都掘郭家老巢的时候,那些人挟持了杨行嘉。我那时恨他,想他死,用袖箭射中他心脉。他以为是我准头不好,才没致死。”
  李惜文秀气的眉毛微微弯起来,温柔而忧伤地看着她,侧耳听着。
  “但是你记得吗?惜文,神龙殿宫变那一夜,打偏你脖颈前长刀的那支箭,是我射出去的。”白雪亭笑了下,“我不会拿你的性命练手,所以……”
  所以她准头不是不好,是她舍不得真的杀他。
  杨行嘉错了,他总以为真相大白后她才敞开心扉爱他。
  其实白雪亭爱得很可悲,每一次意识到自己的爱,都恨不得去魏公坟前赔罪自尽。
  李惜文目光复杂,“大江南北,山长水远,一世不见,雪亭,谁听了都会觉得你们俩可惜。”
  “可宫里太可怕了。”白雪亭顿了下,又道,“我不想成为下一个郭询。”
  她笑得很淡,甚至有些哀伤。
  “忧伤”这种情绪适合韦云芝,偶尔适合李惜文,但唯独不应该出现在白雪亭身上。
  她是多烈性潇洒的女孩子,像淬了冰的烈酒,冰喉咙,却烧着心。
  李惜文总觉得,白雪亭流掉半身的血,才会流一滴眼泪。
  但她惊讶地发现,不是。
  白雪亭没有那么潇洒,她也是别扭的、矫情的,爱拈酸吃醋,所有陷入热恋的女孩的小毛病,她都有的。
  “他现在是昭王,我都不能光明正大做昭王妃。等到他真的继承了那个位置,六宫群芳佳丽三千,我们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白雪亭变成最世俗最惹人讨厌的吃醋精,“他也要纳贵妃德妃淑妃?还是像圣人,到五十岁的时候,还看上顾今宵那样的年轻美人?”
  李惜文哑了,她自己有过那样惨淡的婚姻,她明白她的顾虑。
  “那样的话,他在我心里,会变得很丑,很讨厌,像全天下每一个普通又好色的男人,耽误尽女郎芳华。而我,大概会变成下一个郭询,也许我还不如郭询,毕竟我不一定能做皇后。我脾气那么差,会不会变成欺凌妃嫔的大坏人?终身都为了他的一次眷顾,在永巷斗得你死我活?”
  这样可怜的女人太多了,她不想成为其中一个。
  赌杨行嘉的真心,代价太大了。
  她宁可及时抽身,也不想泥足深陷。
  这样,杨行嘉记忆里的阿翩是最好的阿翩,白雪亭也只会记住她最爱时的行嘉。
  爱不长久,爱才永恒。
  “就到这里吧。”白雪亭轻声说,“惜文,我以后会经常回来看你的,也会给你写信。如果长安待腻了,你就来找我玩。”
  白雪亭上了马车,行过渡口,便是长安之外,此刻所有皇都烟柳、爱恨情仇都在她身后。
  得而复失,失而复得,最终,她还是要放下那个,从触手可得,到可望不可及的爱人。
  渡口的路不大好走,前日下了最末一场春雨,空气里还是湿漉漉*的,石子路也有些泥泞,车夫求稳,走得很慢。
  忽地,不知哪儿来一阵骚动声,随后是急促而来的马蹄,越来越近,甚至勒马挡在马车前面。车夫没有办法,只得勒停。
  能在长安纵马,来人非富即贵。
  车夫起初只看见一片锦袍衣角,忍冬麒麟纹,绣线针法都是最上等的。他抬起头,依次瞥见嵌了白玉的腰带、一对银白护腕,穿圆领袍,戴玉冠,是个极俊美的年轻郎君。
  马车里他那位雇主也是漂亮得出奇。俏郎君和大美人,在暮春最后一场雨过的阴天,在人烟喧嚣的渡口,听着像是戏本里的传奇。
  雇主小娘子连车帘也没掀,像知道来人是谁似的,先叫他到一边候着去了。
  一匹千里马,一驾马车,两个人堂而皇之地对峙。
  “你来做什么?”白雪亭抢先道。
  杨谈下马,走到车帘边上,隔着帘子对她道:“来送几样东西。”
  白雪亭并未打起帘子,她坐在马车里,隔着一层薄薄的纱绸,偶尔有风拂过,一点缝隙里,她能依稀窥见杨谈俊秀的下颌线条。
  她无意识地,指尖攥紧了裙子,“你不用给我什么,我有的是钱,缺什么自己置办就是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出门喜欢轻巧,你若真给了,反而多余累赘。”
  杨谈轻飘飘道:“不占地方的,阿翩。”
  “这几天,我住在东宫,始终觉得那不是我该在的地方。但无论还有多少谜团,似乎这一折荒腔走板的戏,只能是以我变成傅澄来结局。”杨谈坦诚道,“阿翩,我不敢说你的顾虑我都明白,也不敢说自己担得起,权力会把人变成什么样子,我也不知道。”
  万人之上的昭王殿下,金尊玉贵的昭惠遗孤,离开了他的宫殿,在这片小而拥挤的渡口,将惟一能威胁他的东西,交到了他惟一的家人手里。
  隔在他们中间的车帘,隔的不止是视线,是不敢再靠近半分的两颗心。
  所以杨谈只掀起一点点,将那卷册递了过去。
  其实那只是一张很薄的纸。但它早该被摧毁的,在“杨行嘉”这个名字被判死罪的那一刻。
  白雪亭倏地怔住了。
  能够证明昭王曾经是“杨谈”的籍册没有毁掉,他被昭王本人收藏着,本该永远不见天日。
  因为昭惠遗孤,是不能和杀父弑师的恶孽有任何关系的。
  但现在杨谈把这卷籍册交到她手里,这是他的命脉,是他的把柄。
  或许留下这张纸时,杨谈只是想留下他这个“死人”在阳世最后的痕迹。
  他做圣人的快刀,在危难时刻一手顶起了鸣凤司,也许那时他就想过兔死狗烹的结局。
  他流血立功,明明该是头等功臣,却因为出身杨家,只能被这子为父隐的狗屁纲常锁住金箍,落得人死如灯灭的结局。
  这口气谁咽得下?
  杨谈偏忍了,因他眼里最珍贵的是阿翩。封爵没了不要紧,身份没了不要紧,一辈子不能光明正大都不要紧,他只要陪着阿翩就够了。
  白雪亭还来不及说话,第二样东西紧接着递了过来。
  才瞥见一角明黄,她就意识到那是什么。
  朱红的字迹明明白白镌刻在黄帛之上——
  “兹有永安公主女雪亭,夙承华胄,幽娴表质。宜立为昭王妃。”
  “阿翩,昭王是要和杨行嘉切割没错,但用这个作为理由,抛弃发妻,实乃小人所为。”杨谈的声音像一瓢温水,慢慢融化着她最后一层冰封的壳子,“给你这封诏谕,也不是让你回去做王妃。我只是想让你走时自由,如果哪一天想回来,也是自由的。”
  最后一样东西,是封信,没封火漆。
  白雪亭拆开看了,是封自罪书,上面仔仔细细写清了“杨谈”如何变成“昭王”的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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