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杨谈写,吾弑父杀师,实乃豺狼虺心,万不敢忝列昭王之位,自觉有愧天地,甘愿受死谢罪。
  末了,还盖了昭王印,千真万确,抵赖不得。
  他给她承诺,也给她把柄。
  杨谈不说,但白雪亭清楚他的未尽之意。
  他把杀死他的刀交给她。如果哪一天她想回来,发现他变了模样,另娶了妻妾,大可以将籍册和自罪书交出来,证据确凿,有他昭王殿下好果子吃。
  旁的男人说“命都给你”,是色欲上头的胡话,听不得信不得。
  杨谈不说这些,他只是真的用性命作抵押,为白雪亭立下一个承诺。
  今生今世,她随时可以杀死他。
  白雪亭一时哽住了,“唰”一下撩起帘子,瞪着他:“你怎么不给自己颁块贞节牌坊?用性命守节,可显着你了?”
  那帘子就像他们俩之间的一道天雷禁制,是动不得的,一旦动了,就像地动连带着海啸,非人力可挡,非天命能绝。相爱是场绵绵不绝的灾难。
  杨谈一时竟然慌乱地不敢看她眼睛,搭在车窗边沿的手也迅速收了回去。
  克制到别人嫌他傻。
  李惜文其实就没走,一直给他俩望风呢。他惜文姐在树后面听了半天好戏,总算是忍不得,现身骂杨谈:
  “有你这样追回心爱小娘子的?小娘子动摇了,你连句话都不敢说。干嘛呀,等我替你说呢?”
  她是娘家姐姐,又不是媒婆!
  有时就是当局者迷,非要旁人来敲敲脑子才清醒,杨谈忙去看白雪亭的眼睛,才发现这冷心冷情的小阎王都蓄了眼泪。
  他也顾不得了,立刻用手去接,心疼道:“你掉一滴泪,我折十年寿也不够了。”
  白雪亭袖子抹了脸,不知哪儿来的胆气,忽然就消了离开的心思。
  她扬着头,居高临下,问杨谈:“你记不记得魏公绝笔里,是怎么说我爷娘的?”
  杨谈当然记得。
  情爱于白江而言,是壮志难酬的慰藉。他们之所以差那一口意气,就是因为有了彼此,有了软肋。
  他明白,因为他也曾无数次生出过带白雪亭离开,远避长安纷扰的念头。
  白雪亭却告诉他,“你信不信,这世上还有另一种感情?”
  她笑着,眼里却落下一行泪,太难得了,白雪亭居然掉眼泪。
  “——韧如蒲苇的感情。如果相爱就有了光明正大退缩的理由,那为什么相爱的人在一起,不能生出无穷无尽的勇气呢?”
  杨谈被她眼底的光震慑。
  白雪亭说:“我相信我们不会步我爹娘的后尘,因为我爱你和你爱我这件事,本就是从塌尽的废墟上建起来的。”
  没有人比他们更懂,行到山穷水尽处,情人该如何走下去。
  因为他们恨也爱,锁了金箍也爱,生死不明也爱。杨谈和白雪亭就是在山穷水尽时,意识到对彼此的爱的。
  她牵住他的手:
  “我来做你的昭王妃。就从今天,这一刻起。”
  神龙殿,圣人喝了口茶,瞥了眼殿中央肩并肩站着的两个人,没好气道:
  “追回来了?”这句骂的是杨谈。随后他目光一偏,又斥白雪亭,“闹痛快了?不走了?”
  杨谈挡在白雪亭身前,本是想帮她说话的,被白雪亭轻轻拨开,她心里清楚,圣人根本不怪杨行嘉,他只会觉得这些有的没的,都是白雪亭这个闯祸精闹出来的。
  她利落地打个揖,坦然道:“禀圣人,最近不走了。”
  意思是以后说不好。
  遇上这九十斤反骨的小阎王,连圣人都牙酸。只听他老人家重重咳了两声,像是被茶水呛着了。青泥忙上前侍候,被圣人挥开,他指着白雪亭怒道:“冥顽不灵!”
  杨谈忙递上那卷诏谕,躬着腰把白雪亭那份恭敬也一道装了,提醒圣人:“圣人,雪亭既然回心转意,还请您下旨,立她为昭王妃。”
  圣人真被白雪亭气着了,连他一块骂道:“这个龙椅不如你们俩来坐?说下旨就下旨,说封妃就封妃,你当朕是你们夫妻俩的傀儡?”
  杨谈骨头也硬,“臣惶恐。”
  赐婚的诏谕不是说求就能求到的,杨谈之所以敢冒着被圣人申斥的风险去请这道旨,就是笃定了圣人会给。
  否则他这个新封的昭王撂挑子不干,圣人大可接着指望端王大器晚成,或者苗太医妙手回春,再给傅清岩续三十年命。
  圣人冷哼一声后道:“你们俩,跪下。”
  白雪亭和杨谈依言,并肩跪了下来。
  圣人又让青泥取来两样东西,白雪亭余光瞥见了,是两块细细长长的木板。
  她几乎在一瞬间意识到那是什么。
  圣人着青泥将写着“白适安”与“江露华”的牌位放在他俩身前,尔后,仿佛惋惜般,长叹口气,低声道:
  “磕头。”
  那一刹白雪亭有些怔愣,她大婚时不曾拜过爹娘牌位,光顾着和杨家的族老吵架。后来三朝回门,也就这么糊弄过去,事到如今,其实还没和爹娘说一声,说阿翩已经嫁人了。
  杨谈先于她,郑重地叩首。
  白雪亭缓缓地,虔诚地,迟来与即将相伴终身的爱人一起拜高堂。
  圣人的声音很远、很淡,如同穿越三十年长河,沧桑不已:
  “先帝与先皇后的灵位奉于皇家宗祠,不好挪动。朕便代兄长做夫家长辈,今日又请来隐年和露华,与朕一道受你们的礼。你们磕了这个头,朕也算是对他们有了交代。
  “行嘉,雪亭,朕知道这些年来,权力倾轧、各派党争,你们都很累了,都不相信朕了。但是朕永远是行嘉的叔父,雪亭的舅父。朕有替兄长和表妹照拂你们的责任。朕不会、也不想害你们。”
  他又叹息一声,“起来吧。”
  青泥将白江的牌位收走。白雪亭眼神追着,看见上面冰冷刻板的字迹——梁国公白适安灵位,永安长公主江露华灵位。
  若国朝有凌烟阁,功臣之首,该是两位并肩。
  白雪亭以为自己面对爹娘,有许多话想说,然而当她真的拜到灵位前,才发觉已经词穷。
  她不求爹娘在天之灵,庇佑她这一时脑热的决定能为她带来好结局。只愿有朝一日他们入梦来,她能坦然说一句,爹娘遗愿,儿已做成了,九泉之下若有美景,爹娘可以放心去看了。
  她如是想着,没发觉杨谈悄悄在广袖之下握住了她的手。
  圣人又开了口,才唤回她神魂:
  “昭告天下封雪亭为昭王妃,现在还不是时机,理由你们也都知道。行嘉,你也不必再和朕折腾,朕不会准允。所以今日让你们俩拜高堂,就是要和这封诏谕一起,当作朕给你们的承诺。天子一言九鼎,朕是不会反悔的。”
  他老人家说完,露出个格外闹心的表情,挥挥手:
  “赶紧下去,离朕远远的最好!俩不省心的讨债鬼。”
  -
  白雪亭上一回来东宫,还是李惜文生产,这一次,居然轮到她继承李惜文衣钵,当这个被奉入神殿的金身菩萨。
  东宫大门推开,一如既往威严,两排宫娥内侍整整齐齐,连躬身的弧度都一样,齐声道:“恭迎殿下与王妃回宫。”
  白雪亭还不大习惯这架势,杨谈却像麻木了似的,微一颔首,快步领着白雪亭走进内殿。
  她本以为进了内殿就好了,谁知奉茶的、递巾帕的,一列宫娥鱼贯而入,顷刻把白雪亭围了个水泄不通——就是在薰风殿预备觐见郭询时,也没这么大阵仗。白雪亭没汗也被她们擦出汗了。
  再看杨谈那里,也是一样景象,只是他身边是小黄门侍候。
  待这一波内侍宫娥退下,又有一位年长的女官缓步上前,姿态处处端庄,规行矩步,比摆上正经派头的李惜文还周全些。
  女官依次向杨谈和白雪亭行礼:“殿下,王妃。婢子尚仪崔蕙,奉圣人之命,来为王妃分担宫内庶务。”
  看这模样白雪亭也看得明白,名为分担,实为教训。
  圣人是真不满意她来当这个昭王妃。
  白雪亭给了杨谈一个眼神,杨谈立刻会意,对崔蕙道:“这些不急一时,王妃初来乍到,让她先安置下来,别的以后再说。”
  崔蕙连眉毛都没动一下,整个人一丝不苟,眼角的细纹都透着“规矩”的痕迹。
  “殿下,历来午时过后,是王妃处理庶务的时间。何况王妃眼下尚未上手,连禁宫内的礼仪规矩,王妃都未必清楚,更需时间熟悉。婢子也是奉命行事。”
  她驳了这一句,杨谈倒真摆出殿下的气派,背手低眉看她,他本身就有一股威严凛冽的气势,很能压人。
  “奉圣人的命,那在东宫之内,本王的命令就不算命令了吗?”
  崔蕙顿了一刹:“婢子冒犯。”
  杨谈冷冷道:“下去吧,内殿往里,所有人都不准来打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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