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崔蕙犹不死心:“可是……”
杨谈打断她,语声平静,但不容置疑:“没有可是。”
等到人都退下了,白雪亭才终于松口气,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若被崔蕙看见,大约又要说她不能抢“尊位”,风水运道最好的位置,是要留给殿下本人的。
她支使杨谈倒茶,感慨道:“你在东宫就过的这种日子?李惜文居然忍这种日子忍了这么多年!”
白雪亭甚至开始想念望春台,至少杨纵进望春台还要夹着尾巴做人,不敢给她一点脸色看。
富丽堂皇的东宫,权力巅峰的储君居所,原是连呼吸都困难的地方。
杨谈在她对面坐下,“你不在时,忍忍就过去了,大半日子我也都在神龙偏殿看公文。你今日来了,我才发觉他们的确行事太过分。”
白雪亭冷笑:“大概他们的‘过分’,不是针对你,只是针对我而已。”
好不容易找回来的昭惠遗孤,好不容易有个顺眼的继承人,圣人自然把他当眼珠子似的看着,难怪从前白雪亭总觉得圣人纵容杨谈,原来是叔父偏心惟一的侄子。
昭王这样出挑,又这样高贵,偏偏看上一个离经叛道到极致的白雪亭,还一头扎了进去,死去活来只要她一个。
难怪圣人看她不顺眼,大概觉得她是给杨谈下了蛊。
亲侄子和一表三千里的外甥女,谁更重要显而易见。
白雪亭要是李惜文,能正经起来,那也罢了。
偏她不是。她有超然的地位,有世人敬奉的功臣爹娘,却没有储妃,或是说未来皇后该有的姿态气度。
储妃,容不下一丝超脱世俗规矩的野性。
杨谈脸冷了下来,他当然也能想到这一茬。为何他住东宫时一切安好,白雪亭一来,什么表面规矩都抬了上来,不就是要磋磨她吗?
他觉得荒唐,一股气憋在心里,“我非把他们收拾服帖了。”
笑话,前鸣凤司指挥使能是任别人欺负他妻子的?
说着就要出去,被白雪亭拉回来:“你怎么比我还冲动?”
杨谈抿唇:“我不想让你觉得,在我身边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差。”
在望春台她就过得不开心,好不容易去西京过了两天安生日子,现在放弃自由跟他回到这座宫殿来,不该是来受委屈的。是他自私,留下了她,不能让她来承担风险与后果。
“你也知道啊!”白雪亭两条腿搭在他腿上,气恼道,“我后悔了,我要走。”
杨谈顷刻转过头,看见她神色才知道她是开玩笑的。
但他忽然从心底生出一股无力来,他轻轻替她按着小腿,低声道:“你要是哪天真的想走,一定要告诉我。不要因为我受委屈。”
白雪亭,就不该是受委屈的人。
“那还用你说。”白雪亭嘟囔道,“哪天我一不高兴就甩了你。”
她低声道:“累了,先睡会儿吧。”
青天白日,肃穆东宫,白雪亭抬手把床帐放下来。
她是真的只想睡觉,杨谈也就规规矩矩半躺在床头陪她。
“我得跟惜文取取经。”白雪亭自言自语,“她是怎么当了四年太子妃的呢?才半个时辰,我就觉得不舒服。”
杨谈轻声叹道:“先睡吧。”
白雪亭裹着被子睡过去,待她睡熟,杨谈方轻手轻脚下了床。
从前他还在三法司当差时,听见同僚说,朝局是男人的场子,内宅才是妇人该去斗的地方。
那时他只模糊觉得不对,后来看见白雪亭每天被困在望春台,连琅嬛阁也去得少了,才知道所谓内宅内宫斗法,都是斗兽场内争夺别人赐下的奖励而已。
白雪亭是游离在这个规则之外的。
他不能让她卷进来。
朝局和内宫的两场仗,都该由他来打。
第67章 小阎王回归。
“崔尚仪,请坐。”
崔蕙双手交叠垂于身前,低眉道:“君臣不可同桌而坐,婢子不敢。”
她入宫三十年,地位绝不能算低,但崔尚仪之所以被圣人派到东宫来,要紧的就是她处处规行矩步的态度。说君臣有别,便绝不领昭王的情,安安静静侍立一边,听候主子训诲。
杨谈知道崔尚仪是颗硬钉子,便也不强求,转而问道:“尚仪从前在何处任职?”
“早年在淑妃宫中,待淑妃去后,便被安排去照顾永嘉公主。”
杨谈目光一动,“淑妃?”
崔蕙颔首:“是。淑妃乔梦浮,舒王殿下的生母。”
乔淑妃死得太早了,她离世的时候杨谈还很小,又因为触怒圣人,自章和元年起就长居慈恩寺,哪怕她诞下了傅清岩,也不曾被赦免。
但杨谈知道,那是圣人初登大宝时的宠妃,风光不下多年前的顾今宵。
只是在郭皇后手下,是没有宠妃生存的余地的。
崔蕙侍候乔妃,却能在主子落难后全身而退,还在郭询眼皮底下平安过了几十年,自有她的智慧在。
杨谈便问道:“尚仪此来东宫教导王妃,圣人是如何对您说的?”
果然,昭王召她来的目的,无非是为了内殿那位不曾昭告天下的王妃。
王妃漂泊多年,又有才气。才气太高的人往往心野,也轻狂。
崔蕙回道:“王妃出身很好,可堪与殿下相配。只是早年流离,心性疏野,若能更温顺端庄一些,圣人就十分满意了。”
她在禁宫三十年,自诩什么都见过了,花开花落只在一季,如乔妃、顾贤妃这样的美人,哪个不是宠冠六宫?最终结局也就那样而已。
昭王现在肯为王妃出头,想保护她的野性和自由,但几年后呢?
崔蕙并不对任何男人抱希望,她不是来禁锢王妃的,她是真心想教她,教她在昭王变心之后,依然能保护自己的办法。
而这办法,只能利用禁宫内的规则达成。
她希望白雪亭能成为真正合格的昭王妃,即使韶华不再,宠眷消逝,昭王妃也是不可动摇的东宫女主人。
崔蕙理解昭王一时的保护欲。
她是跟着乔淑妃走过来的,彼时乔妃初侍奉圣人身侧,多风光无两,长宠不衰,几乎被捧到天上去,连郭皇后都及不上她。
因而,在昭王回答之前,她斟酌道:“殿下,容婢子冒昧。大约您不知道,乔妃从前的野性,超过王妃许多。”
见昭王凝神听着,崔蕙便娓娓道来:“乔妃出身山野,身体康健,精力旺盛,性情活泼,很得圣人喜爱。但过不多久,就被郭皇后抓到了不尊不敬的把柄,又在圣人面前口无遮拦,因而被罚去慈恩寺。”
女儿家过分的野气,也许是一时新鲜,但在崔蕙眼中,又或许在所有人眼中,久了都是会腻的。
何况王妃身上还有一股杀气,过刚易折,慧极必伤,她两样都占了,在禁宫是很难活下去的。
杨谈很快明白崔蕙深意,然而,他却并不赞同:
“尚仪担忧王妃的性子为她惹来祸端,也担忧我对她不过一时之幸,本在情理之中。在临终咽气前的最后一刻,我都不配说能庇护她一生一世。只是王妃的性子,圣人眼里是一个样,本王眼里又是一个样。”
崔蕙不解,她只是隐约觉得昭王说话很踏实,不到临死,就不谈一生一世。
君子和而不同,杨谈不是想说服崔蕙,他只讲最实际的话:
“对同一个人,神龙殿有神龙殿的判断,东宫有东宫的判断。眼下王妃在东宫,尚仪也在东宫。尚仪自然可以身在东宫,心在神龙殿,臣忠于君,无可厚非,只是依本王对叔父的了解,他大约只会在意尚仪有没有达成目的,而不顾您的未来。”
崔蕙蓦然一凛。
这是最隐晦的威胁了。
未来,她在宫中三十年,想必一生就在这里终老了。她的未来该依仗谁呢?
圣人年近六旬,还有几年活头?端王不成器,舒王病重,眼前这位昭惠遗孤是谁都看得明白的继承人,任何一个宫婢的未来,根本都在昭王手中。
眼下来看,圣人不是忌惮子侄的君主,叔侄两人最大的矛盾,只在昭王妃一人身上。
但昭王要为了这一点小小的矛盾大做文章。
他表明态度,一切烦扰王妃的事,都是东宫里最大的事。
崔蕙只是讶异:“殿下,此话若流传出去,是大逆。”
“尚仪在郭皇后铁腕之下安稳三十年,自然是聪明人。”昭王道,“王妃只是不在禁宫的秩序之中而已。但太极宫的秩序就是对的吗?”
崔蕙哑然。
乔妃因太极宫的秩序在慈恩寺郁郁而终,如同春花凋萎,实在可惜。
再近一些,顾贤妃算是端庄娴雅,不也宁可终老上阳宫?是她不识好歹吗?
乔淑妃、顾贤妃、昭王妃,要崔蕙说她们不识好歹,她是不忍心的。
但她接受太极宫的秩序太久了,一时之间,想不到人也是可以反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