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他朝圣人跪下,道:“儿恳请皇父,废了这个毒妇!”
  圣人面目平静,“不急。朕也想听听,一直温顺恭谨的云芝,为什么偏偏和雪亭过不去?”
  他微倾身,目光幽深,“说说吧,云芝。”
  韦云芝始终低着头,“儿媳……害怕雪亭抢了我的位置,害怕从此以后,宗室中的第一人是她。儿媳本就不受夫婿待见,若再没了掌事之权,恐怕天家再也没有我的位置了。”
  “一派胡言。”
  杨谈走到右首第一位,撩袍坐下,平声道:“你为端王妃,她是昭王妃,你们之间有什么好争的?宗室主事之权难道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不过都是附庸和恩赐罢了。真正要争的,不该是二嫂和雪亭,而是我和二哥。”
  端王蓦地一惊,像被踩了尾巴似的跳起来:“你胡说什么!”
  他下意识去瞥圣人的脸色,这实在是太大逆不道了。纵观古今,有几个皇子敢当着老子的面提争储?杨行嘉真是不要命了!
  圣人却并不暴怒,他始终平静而幽深,缓缓道:“行嘉,朕还没死呢。平时说话没大没小就算了,朕面前,好歹也该有分寸。”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是根本连高高拿起都没有,不痛不痒训斥一句,就轻轻放下了。
  听罢杨谈这番话,韦云芝也愣住,她支支吾吾了半天,却再说不出一个能令人信服的理由。
  杨谈又道:“二嫂,你的动机分明错漏百出。”
  “我……”韦云芝下意识要辩驳,却什么也辩不出来,呆在原地。
  杨谈面色平静,他像洞穿了韦云芝所有心思,一切尽在掌握般,问她:“二嫂的丹砂藤从何而来?”
  韦云芝小声答:“是……是我让内侍去采买的。”
  “内侍叫什么名字?”
  “……小荧。”
  “在何处采买的?哪家药房?”
  “不是药房……”韦云芝几乎慌不择路了,不停眨着眼,“是走的私下的路子,从一个西南商人那儿买的。”
  杨谈步步逼问:“买了多少?还剩多少?花了多少银两?”
  “……四两,大约还剩一半。”韦云芝摇头,“花了多少,我不知道。”
  杨谈当即道:“将小荧带上来。”
  韦云芝瞬间抬头,“不!”
  杨谈全然不给她喘息之机,紧接着问道:“为什么不?小荧也是涉案重犯之一,倘若供词对上,你认了罪,那他是奴,该替主受罚。暗害昭王妃,误伤舒王,株连九族都不为过!”
  韦云芝彻底惶然:“不要杀小荧!不是他做的!”
  “那是谁?”杨谈接着逼问,“二嫂为何翻供?是因小荧不曾参与其中,你不想拉他下水?还是幕后主使拉你做替罪羊时,一切都太匆忙,所以没和你对好口供?”
  殿内瞬间寂静。
  韦云芝颓然跪倒在地上。
  杨谈继续问道:“那名藏在山涧的杀手,是金吾卫中人。我也想问二嫂,你是怎么说服那名金吾卫刺杀昭王妃的?是威逼?还是利诱?那名金吾卫叫什么?这些你知道吗?”
  韦云芝早已辩驳不得。
  谁都看得出来,她什么都不知道。
  根本不是她安排的,她只是心甘情愿当了这个替罪羊。
  圣人凝眸看着她,淡淡道:“云芝,你太蠢了。”
  他目光偏移,瞟向一旁的端王,寒声道:“老二。”
  端王浑身一凛,脸色煞白,喉咙滚了滚,身形竟也有些不稳:“皇……皇父……”
  这般紧张时刻,圣人却伸了个懒腰,晾着端王,半晌不说话。
  审判来临前那一刻,总是最紧张的。
  杨谈冷眼旁观端王双腿打战,到最后几乎站都站不住了,整个人狠狠往边上一偏,狼狈地摔倒在地上。
  圣人喝了口茶,“朕还没问你呢,怎么就摔了。”
  简直是不打自招。
  圣人看向韦云芝,淡声问:“云芝,说,是不是老二逼你出来顶罪?”
  韦云芝闭口不言,但那怨恨的目光已然说明事实。
  端王扶着桌案站起来,垂死挣扎地解释:“阿爹……不是我……”
  但他没有说完,他根本来不及说话。
  杨谈几乎是闪到他面前,直接拽住他衣领。任谁都没反应过来,那一记窝心脚便让端王瞬间呕出一口血来。
  无论是杨行嘉还是昭王,都从未有过这样狠戾的神色。
  他像碧落黄泉讨人命债的修罗,横夺天子剑出鞘,直指端王眉心:
  “傅泊岸,你找死。”
  长剑死死抵着眉心,端王自知大势已去,几乎是撕心裂肺地对圣人吼着:“阿爹!杨行嘉悖逆人伦至此,您还要偏心他吗?”
  圣人只是冷眼旁观,他的平静无端将端王的激愤映衬得格外可笑。
  “蠢货。”圣人冷哼一声,“到底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端王悲慨又不甘地笑着,他指着杨谈,双目赤红,“我本该是惟一的继承人。凭空冒出一个杨行嘉,莫名其妙成了昭惠遗孤,轻飘飘地就将本该属于我的东西全部抢走!阿爹,我才是您的亲儿子啊!”
  圣人不再回答他。
  而杨谈徐徐走近,长剑刺破端王眉心皮肤,血水淋漓沿着鼻梁流下来,将整张脸血淋淋地割成两半。
  端王吼道:“杨行嘉!你敢动我?我是如假包换的天潢贵胄!你又算什么东西?”
  到如此境地,端王反而有恃无恐,“我是想杀白雪亭,我是恨你想给你添堵,但哪怕我真的杀了她,你难道就能当场取我性命吗?”
  是,哪怕他犯了大错,他也是端王殿下。只要不是谋逆大罪,他都死不了。
  连圣人也劝杨谈,“行嘉,不要冲动。”
  但杨谈持剑的手极稳,丝毫没有退意。
  端王看着眼前人凛冽而决绝的神色,忽然慌了,他蓦然生出个念头:杨行嘉难道真的敢?
  甚至圣人都站了起来,“行嘉,放下剑,不要逞一时意气。”
  杨谈却只是回身对韦云芝道:“闭眼。”
  韦云芝怔愣着照做,就在她闭上眼睛的一瞬间,耳边传来端王惊天动地的惨叫。
  ——杨谈长剑狠狠劈下,电光火石之间绞断了端王一条胳膊。鲜血喷溅上锋利俊秀的脸,而他神色依然平静,那一刹他几乎像神话古籍里写过的凶神。
  他明明白白地告诉所有人,他就是敢。
  傅泊岸是皇室贵胄又如何?他照杀不误。
  圣人简直抓狂,他暴怒下了台阶,踩着满地血腥狼藉怒斥杨谈:“老二犯了错自有朕会惩治,你现在是做什么?谁给你的胆子当着朕的面妄动私刑!你以为你住进了东宫,这个位子就是你的了吗?你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
  杨谈随手丢了剑,撩袍跪在满地血色里,好一个坦荡潇洒:
  “圣人会怎么罚他?雪亭险些丢了命,舒王生死未卜,傅泊岸干的是害人性命的事,圣人难道能让他一命偿一命吗!”
  “你!”圣人拂袖,“冥顽不灵!”
  满殿死一样的寂静,只剩下端王抑制不住的痛呼。
  杨谈死不低头,圣人冷眼看着他,最终也只是沉默,半晌后淡声吩咐:“青泥,取军棍来。”
  “朕要代兄长动家法。”
  营帐内清了场,只剩下圣人与杨谈一立一跪,相互僵持。
  青泥将军棍取了来——这是重霄军中惩罚将士用的,铜浇铁铸,便是沙场宿将也未必承受得住二十棍。
  而今日,圣人居高临下,对杨谈道:“二十棍罚你藐视天威,重伤兄长。再二十棍,朕替兄嫂罚你不孝不悌,酷烈成性!行嘉,你认是不认?”
  杨谈神色自若,“臣认罪。”
  “油盐不进!”圣人斥道,恨铁不成钢,“你就为了替雪亭争这口气,值得吗?”
  “从来没有人替她争过这口气。”杨谈紧接着道,“她小时候被郭十二欺负,圣人替她做过主吗?傅南珠和傅泊岸欺负她不知多少次,圣人又站在谁那边?”
  郭询尚会真心庇护白雪亭,圣人口口声声叫着外甥女,可曾有哪怕一回是真为这个外甥女考虑?
  这口气他不争,就没有人帮白雪亭争了。
  圣人冷笑:“你倒是个情种。”
  光明正大被晚辈拆穿伪善,圣人神色却丝毫不动摇,他只是手握着军棍走到杨谈边上,平声道:
  “行嘉,说白了,你今日这么冲动,除了为雪亭出气之外,也不过是在和朕博弈罢了。你觉得朕不会动你,因为除了你,朕没有别的继承人。老二不算有恃无恐,你才是真的有恃无恐。”
  杨谈并不反驳。
  他的确在赌,甚至早知道这场赌局他一定会赢。
  傅泊岸觉得他杀了白雪亭又如何,圣人又不会要他偿命。
  但身为傅澄的杨行嘉,杀了傅泊岸又如何呢?
  圣人难道会为了一个不成器的儿子,杀死他偌大江山的惟一继承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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