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但她做事时的神情如此专注,令他不敢轻易搅扰,只能暗自后悔将她召到了跟前来。
他俩共处一室办公早已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宋觅还以为自己看习惯了,却不料相隔数尺,与近在咫尺,有天差地别的不同。
他可算明白了什么叫分心的感觉。
眼前的罪魁祸首浑然不觉,视线从头到尾没有离开笔尖,只见她一页页标注着,翻至后廷女眷名单,目光落在其右上方的“永安公主”,微微一顿。
眼前一瞬间闪过一张头戴蕃帽极度温柔的女子面容。
“两国结盟这样大的筵席,竟有永安的一席之地?”居尘不由呢喃道。
宋觅瞟了眼,回答:“宫廷女眷的席面,是娘娘自己定的。”
他并不意外居尘这般询问,永安公主虽是先皇最后一位公主,可其生母地位不高,出生,也不讨喜。
彼时正逢先皇初次察觉太后干政,两人的感情因权势出现裂痕,先皇怀疑太后是为了权势才依附他,对他并无情意,心中难受,一时醉酒,宠幸了一位尚服局的宫女。
永安公主便是这样出生的。
而先皇终究没能逃过太后的五指山,最终选择妥协,赠予权势,换取她的欢心。永安出生后,他生怕触了太后的霉头,将她同其母妃送入偏远的宝光寺,为太后抄经祈福。
永安自小知道自己不讨喜,一直也很乖顺,每日待在寺庙里洒扫,诵经,看书,打坐,过得全然不像个公主,像个小尼姑。
后来,有一日,娴宁郡主前往宝光寺与了然方丈论经,一眼相中树下的永安,她觉得这孩子温雅聪颖,希望能将她收为弟子,将她带回了私塾读书。
居尘犹记得永安在郡主府的那段日子,整个人少言寡语,见人就笑,两个酒窝浅浅,叫人一见便心旷神怡,十分欢喜。
当时恰逢阳春三月,郡主娘娘喜好带他们到户外授课,一日,她忽而摘下院中一朵野兰花,临时出题,让他们作诗一首。
那天,有三位姑娘,得到了娴宁郡主的上上。
一是旭阳,一首《折兰》,写出对于不宜之物当机立断的杀伐之气。
二是居尘,一首《咏兰》,选择不对高位者的行为做评判,只歌颂兰花美丽的姿容与折而不弯的高贵品格。
三是永安,一首《落兰》,充满着葬花的怜惜之意。
郡主娘娘当时看完她们仨的诗,摇头笑叹:“三足鼎立,若能合在一起,恐怕是个能成大事的草台班子。”
可就在那日后,永安与旭阳同得上上的事情传入宫中,永安的母妃生怕娘娘心生不喜,连夜来到郡主府,将永安接回了宝光寺。
后来,旭阳英年早逝,永安远嫁吐蕃,居尘,最终败给了权力的游戏。
而要说居尘大半生的政治生涯中,最为遗憾的,并不是她自己的落败,而是她没能在吐蕃王离世,永安递信国朝渴望归家的时候,竭力赢下金銮殿那场关于女子和亲的论战,致使永安最终奉行了草原的收继婚制,继续下嫁给吐蕃王的次子为妻。
居尘为官多年,一直致力大梁实现男女平等,却在国朝风雨飘摇之际,退缩隐忍他们牺牲一名女子的个人意愿,换取两国交好。
她对永安有愧于心,可永安仍在大梁出现战乱的时候,毅然劝说她的第二任夫君鼎力相助,解救居尘于水火之中。
如此以德报怨,让她彻底成为居尘一生的愧疚。
宋觅提起朱笔在行程上圈出了两件较为重要的事宜,转首,却发现居尘盯着帖子良久,揉了揉微红的眼眶。
他以为居尘忙碌一上午,不可避免有些疲累,温言说出请柬一事不急,“下午来做也可以。”
居尘缓过神来,颔首,执笔续写一阵,蓦然想起另一件事,她迟疑了会,搁下笔,拇指与食指并拢,比划出一个小小的缝隙,向宋觅提出:“微臣能否出去一趟,只需一会会?”
宋觅每回看见她略有心虚的模样,忍不住就想逗她,蹙起眉宇,沉声道:“现在还不到散值的时候?”
“就是想趁着还未散值,微臣想去找一下北御苑的勾当官。”
“为何?”
“臣想寻他帮个忙。”
“为何找他帮忙?”他这一句,倒是真有了两分隐隐的不满暗含其中,彷佛并不理解北御苑勾当官能帮她的忙,他有哪件做不到。
“微臣想请他在使团入京赐宴北御苑那日,帮我多放一个人进苑。”居尘婉转道,“不需在筵席上有位置,能放他进来就好。”
宋觅问道:“谁?”
“舍弟,李无忧。”
宋觅这回真蹙了眉头,“这是你的意思?”
居尘顿了顿,如实相告:“那日在皇城驰道,我确实是有事才提前回家的,我阿娘喊我回去吃饭……”
“然后她同你说,希望你弟弟有机会参宴?我记得他并非正室所出。”
“是我父亲提起的,他说无忧很想看大梁武臣同吐蕃使者比射弓。”
“李郎中自己不去求人,却暗示你母亲?”
居尘耸肩道:“或许不是有意暗示,但我阿娘放心上了。她可能是想显示出我有出息吧,轻而易举就能解决父亲的烦恼。”
居尘如今是接待使团的辅臣,目前又在北御苑监工,只需同北御苑的宫门护卫打好交道,此事于她确实不难办。
只是她的阿娘并没有想过,她女儿是否愿意欠下这个人情,以及这对于她女儿,又能有几分好处。
宋觅凝着她略有无奈与怅然的眉眼看了良久,结论道:“你很爱你的母亲。”
居尘心口宛若被戳了一下,看向他,“你也很爱太后娘娘。”
宋觅错愕,轻笑道:“我才没有。”
“那你为什么会跳《长恨歌》?”
她直勾勾的视线,一错不错地望了过来,彷佛是透过自己的影子,窥探着他内心深处。
宋觅短促的沉默,笑道:“行。记得叫他配合搜身,还有一些违禁物品,不可带入苑中。”
居尘怔了片刻,才反应到他这是直接应承了这件事,连忙躬身作揖,“多谢王爷。”
宋觅鼻尖不由溢出一丝嗤笑,以手支颌,望向她,“四个字,谢我?”
四目相对,居尘睫羽微颤,宋觅理所当然地点了点自己的唇角,眼底荡着一丝戏谑的笑意,仿若在说,你懂的。
居尘只得干咳了声,缓缓靠近。
就在两人唇角即将触碰的瞬间,外面忽而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阿尘,到点了,吃饭去!”
旭阳一壁欢声喊道,一壁迅速推开了阁门。
第31章 她赌了袁峥赢。
旭阳推开门的瞬间,屋中鸦雀无声。
居尘与宋觅各自分桌在一隅,专注做着各自的事,几乎没有任何交流,连一个相触的眼神都没有。
居尘垂首盯着案牍,在无人看见的角度,无比窘迫地闭了闭眼睛。
“小叔。”旭阳恭敬道。
宋觅面不改色抬头,平缓地应了一声。
“我可以带阿尘去吃饭吗?”旭阳询问道。
“可以。”
旭阳薄露笑意,居尘闻言规规矩矩站起身来,将桌面上的卷宗收集归类,同她和声说了句稍等,疾步走进里边的档案室内。
旭阳百无聊赖站在外边等待,闲来无事,凑近宋觅,看了看他眼前的案牍。
旭阳扑哧一笑,“小叔,你是不是又在心里钓鱼去了?”
宋觅疑窦抬头看她。
旭阳将他桌前的名帖一转,“这帖子字都反了。”
居尘方才反应迅猛,弹跳得极快,一不
留神,带翻了他桌上的拟稿。
宋觅似笑非笑,冲旭阳招了招手,执笔,低头在一旁空白的草纸上,画了一个象鼻子。
宋觅问她:“猜猜这是什么动物?”
旭阳蹙起蛾眉,“大象啊。百兽园里有的。”
宋觅叹道:“原来你认识啊。”
旭阳听着他那一声幽幽的叹息,凝着他脸上的诧异之色,不知为何,总有一种强烈的,被揶揄的错觉。
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夜里,令她忍不住在棋盘前,抓着林宗白,质问他的好哥们到底是什么意思。
林宗白将前因后果听完,摸着鼻尖,轻笑:“他在说你不识相。”
旭阳一瞬间更糊涂了。纵使她当场抓到小叔当值开小差,他看起来也不像那么小气的人啊。
林宗白不再多言,只将棋盘上的双子悉数归纳,望了眼窗外的夜色,“公主,夜深了。”
旭阳眉梢微挑,不以为意道:“再来一局。”
她说着捻起篓中云子,林宗白以折扇轻绊住她的手,皱眉道:“您真的还要在这里待着?”
“有何不可,我付了钱的。”
“您付的是进府喝酒的钱。”
“那我想要你陪我下棋,要多少钱?”
“我是这里的东家,不是卖艺的小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