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旭阳努起嘴来,“本宫又没要你怎样。”
  林宗白叹笑一声,半玩笑半认真道:“我怕袁峥提刀来砍我。”
  旭阳嗤了声:“他才不会。他老娘写信叫他纳妾,他忙着呢。”
  纳妾二字一出,着实有些刺耳,林宗白扶在棋篓的手不由微微攥紧,抬起眸眼,沉默地望向了她。看了良久,他也没看出她到底对此事是何想法。
  别看旭阳平日欢快跳脱,帝王家的孩子,天生就有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她不想叫人看懂的心思,你便是看破天,也看不出。
  旭阳见他闷声不语,也不愿为难他,转身前往大厅,坐到珠帘后方去听台上的歌舞,饮酒作乐。
  林宗白没有答应陪她,也没有离开,守在二楼角落处。直到所有人流散去,旭阳伏在桌子前,微醺使她有些困倦,不由自主阖上了眼。
  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一道熟悉的身影靠近,紧接着,她单薄的肩头上,披上了一件细腻的绒毯。
  林宗白轻轻将毯子盖在她肩上,转眼,旭阳已经半睁开眼,呆呆将他看了片刻,毫不设防地喊了声,“宗白哥哥……”
  林宗白眸眼一滞,握在绒毯上的指尖微微发白。
  以旭阳的身份,原是不该随意喊别人哥哥的。但她小时候总爱说反正她长大要嫁给林大师兄,背地里喊他几句哥哥,也没什么不可以,他还能碍着这份情面,多疼她一些。
  是以她以往一有什么要求,最喜欢的,就是追在他身后,喊他宗白哥哥。但也有些时候,她会毫无缘由地这般喊他,只是想引起他的注意。
  林宗白对上她碎着光晕的眼睛,心口骤然发沉,他反复将指尖扣入掌心,冷静许久,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公主,该回家了。”
  --
  吐蕃使团在元月底的最后一个吉日,顺利抵达了东都。
  第三日赐宴北御苑,一大清早,居尘来到苑门前,代表太后娘娘,辅佐使团女眷进苑入席。迎完主宾,她一直等到永安公主来了才走,只为了给她引路。
  永安还是一如既往,见人便笑,但对于较他人更为熟稔的居尘,她笑得尤为真切,是打心里露出了重逢的喜悦。
  太后娘娘派人将她从山寺接下来,也命尚服局为她精心打扮了番。永安显然没穿惯如此沉重的锦衣华服,掀开车帘的动作,有些笨拙。
  居尘贴心上前,扶她下轿,俯身帮她理了理身后的裙摆。
  永安一直待在寺庙里边,甚少出席这样大的场面,难免有些拘谨,她俩一同缓缓穿过水滨,岸旁珍稀园中的两头白狮,察觉有人路过,猛地朝笼前走了几步,露出骇人的獠牙。
  永安捂住心口,一时间吓得有些畏缩。
  居尘拉住她的手安抚,“别怕,它们出不来,这园里也有驯兽师。”
  永安长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居尘担心她后怕,特地走在她前头,前行几步再回眸,又发现她正好奇地盯着那两头白狮张望。
  居尘心中不由叹笑,“殿下,我们先入席,待会臣再带你回来观赏,这苑里好看的地方很多,臣可以带你都逛一遍。”
  永安顿了顿,柔声道:“居尘姐姐,别喊殿下,也别称臣,好吗?”
  居尘颔首领命,一句清越低声的“永安”,成功获得了小姑娘两个浅浅的酒窝。
  筵席在射弓场旁边的阁楼开宴,登上三楼,永安与居尘前往珠帘后同太后娘娘请安,依她老人家的吩咐,矮身坐到了她膝前。
  三楼皆是使团中的贵宾,太后旁侧就近两桌分别是吐蕃大王的母后与妹妹,居尘为娘娘作通译,反应灵敏,释义通俗有趣,令她们全程几乎实现了无障碍交流。
  永安在一旁倾听,不由朝她露出敬佩的目光,殊不知居尘人生第一本关于吐蕃语的书籍,正是她前往草原和亲之后,亲自所著。
  这厢女眷席面相谈甚欢,四周忽而出现了一些涟漪般的骚动,太后娘娘闻声看去,只见不少贵眷家的女儿,不由往珠帘前靠拢。
  前方射弓场内,一名身着青缘墨色窄衣,腰细银丝束带,脚踩乌靴的美男子,不疾不徐地迈向了垛子前。
  居尘根本不用朝前去看,且听四周那一片暗自狂跳的春心,便知来者何人。
  宋觅并非朝廷挑选的伴射武臣,本不必亲自下场,此刻却来到垛子前,引弓搭箭,大有同场上武臣一较高下之意。
  他原先并未更换射弓装束,本是就着一身广袖长袍,坐在了台前漫看。听完内侍宣读今上旨意,赐下两国臣子御酒对饮,而后吐蕃使团与大梁的竞射之臣一同入场,吐蕃大王底下的使臣手持弩箭,瞄着靶子盯了半晌,发箭射出,正中靶心,袁峥在此之后,几乎未有片刻的停顿,拉弓便是一箭,直接穿透靶心。
  围观的大梁臣子齐声喝彩,宋觅两眉微蹙,凝着袁峥在垛前那一副高大颀长的背影,忽而生出一颗较量切磋的心。
  只见他也未作停顿,一箭亦是如流星逐月,直透靶心。
  四周霎时乐声大作,战鼓狂擂。
  太后娘娘瞥见那一抹熟悉的儿子身影,忍不住命人拨开珠帘,只见一群英姿逼人的儿郎在场上语笑宴宴,因阁楼建得高,太后听不见他们说什么,遂拍了拍居尘的肩膀,让她倚到栏杆前去听,适时回来同她禀报。
  居尘本就有些嫌自己坐得矮,抡长脖子也只窥得一点场上的端倪,被太后这么一吩咐,连忙起身,从善如流来到栏前。
  宋觅若有所感,回眸看见一道娇俏的身影出现在阁楼上方,转过头,引弓又是一箭,直接朝着袁峥的垛子而去,把他穿透靶心的那枚箭矢,彻底打飞了出去。
  他这一箭迅雷不及掩耳,疏狂不羁,居尘不由呼吸一滞,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其间透着一股腾腾而莫名的挑衅之意。
  可在她印象中,袁峥应该,没有,得罪过他?
  只见场上片刻的沉默,宋觅顿了顿,仿若才醒过神来,一张俊美的神颜,露出一些后知后觉的茫然,看向袁峥:“哦,这个是你射的?”
  袁峥面容微僵,一时不知如何回他。
  倒是旁边的吐蕃大王先回过味来,和颜道:“难不成王爷记成那是我们这边的了?”
  他们的确是在比拼两国的射艺,竞技这种东西,在慕强的草原人心里,自然是不遑多让的。
  宋觅摸了摸鼻尖,摆手笑道:“大水冲了龙王庙,叫你们笑话。”
  吐蕃大王薄露笑意,摇起头来,使者上前抚掌相赞,袁峥恍然大悟,也笑吟吟上前附和着搭了几句。
  蓬山王作为大梁股肱,既已上场,自得适当在外邦
  面前彰显实力,但若真去射吐蕃使臣的箭矢,难免带出一丝剑拔弩张的氛围。
  射袁峥的,倒是刚刚好。
  四周喝彩声再度响起。
  宋觅勾着唇角,无意间再次回首,栏前那一抹熟悉的倩影,却不见踪迹。
  他微微一怔,举目仔细看去,最终在二楼长梯,发现了她的身影。
  此刻二楼正有一群大梁女眷闲逸下注,设赌场上武臣今日谁能拔得头筹。
  没想到宋觅下了场,接下来又将比拼百步穿杨与蒙眼射柳,女眷们紧忙又开一局,皇后冯贞贞偷偷拔下头顶一枚流光溢彩的凤簪,使唤宫女上前,悄悄去给宋觅下了一注。
  旭阳在旁边看到,冷笑了声,转头上楼,将太后娘娘拉了过来。
  心爱的小女儿同她说楼下有人设赌,她今儿没带值钱的东西,想要她的接济,太后娘娘被她趣味盎然的话语说动,很想知晓在大梁臣民心中,谁是大梁第一擅射之人。
  在居尘等人的簇拥下,太后娘娘走下楼来,不仅发现宋觅与袁峥是众人心中最为看好的两人,还发现赌局面上,冯氏压上了皇帝送她的生辰礼簪。
  冯贞贞对宋觅余情未了,太后心里犹如明镜,却没拗过今上的心意,非要娶她为妻。
  这厢,太后阴沉着面色,主动把簪子收了回去,沉声道:“皇后的凤钗,象征中宫之位,岂可随意做赌?”
  冯贞贞掌心冒出一层薄汗,正想将祸水推到宫女身上,假指宫女偷她的簪子做赌。
  太后没给她辩解的机会,严词厉色道:“你是不想要这个位置了?”
  冯贞贞顿时从躬着身子,转为跪倒在地。
  居尘回眸看了眼旭阳,凝着她唇角微微扬起的笑意,顿悟她借刀杀人。
  虽不算正当手段,但旭阳其实真的很聪明。
  可惜今上一听到太后斥责皇后的消息,忙不迭从楼下的金阙赶了上来,明知冯氏有错在先,他还是不遗余力为她辩解,甚至无中生有说出是自己同意她去下注的。
  太后面色沉沉,最终碍于今上的颜面,碍于今日的大宴,将此事作罢揭过。
  楼上的使团女客闻见动静,已有下楼探看之意,太后不想丢人丢到国外,转身回到三楼,笑吟吟将她们全都拉回了原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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