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她撑在他桌前,居高临下望着他,一时间宛若回到前世,两人总是因为政见不同,相互争执,不肯退让的模样。
只是这回,宋觅没有即刻反驳她,他看着她心急如焚的样子,陷入沉默。
居尘也意识到自己有些着急过头,干咳一声,沉吟片刻,温言续道:“就像虞美人,对你们而言,它是安神良药,可对于我和永安而言,它就是一味毒药。”
宋觅凝着她恳切的双眸,唔了声,“那你有问过永安的意思吗?”
居尘顿了顿,只能如实摇头。
可这需要问吗?
她若真的愿意嫁,后来又怎么会给国朝写信,说自己想回家?
宋觅见她沉默,转身将一本草贴拿来,上面拟着适宜和亲的入选名单,他当着居尘的面,划掉永安的生辰八字。
“现在,没人强迫她了。”宋觅举着帖子,递到她手上,趁她愣怔接过之际,揭开她的面纱,指腹摩挲了下她的脸。
居尘双颊一时如胭脂扫过,呆呆握着帖子,直觉宋觅去除永安的名字,并非打心里认可她的意见,只是单纯不喜她这番以身试险的行为。
他这一瞬的动作带给她极为熟悉的感觉,曾几何时,在他的轿辇里,他也曾这般触碰过她。很短暂的一下,克制,禁欲,令她以为他难得见她如此丑态,心生戏弄。
宋觅抬起她的脸仔细端详了会,眉宇微微蹙起,居尘望着他眼底漾过的柔和,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那不是戏弄,是心疼,是她的迟钝。
元箬远远看见户部尚书迈着急促的步伐从长廊走来,在门外狠狠咳了一声。
等王执走进屋内,居尘已经来到门前,同他行礼作揖,擦肩而去。
后来,宋觅特意去太医院要来一盒最好的舒缓膏药,将居尘拉到无人的角落,递给她,举止温暖,唇角揶揄:“你的脸若是没好,是不是肯定不会来找我?”
居尘心思被他戳穿,红着小脸,目光将他灼灼望着,“您也不想对着一张麻子脸吧。”
他却道:“还好。”
居尘心头宛若猫挠了下,泛起一圈涟漪,宋觅双手交叠,目不转睛看向她,仿若真的在认真思考,“感觉蒙着脸,也挺有意思的。”
居尘直觉他口中的有意思,绝不是什么正经的有意思,匆匆同他致谢,转过身便暗下决心,在她没好之前,绝不去别院寻他。
又过了两日,当永安反过来找居尘,愁眉苦脸地恳求她能不能找机会在太后娘娘面前美言两句,让她入围和亲的候选名单。
居尘才明白那日,宋觅为何说的是,没人强迫她。
居尘忍不住扶住她的双肩问道:“你真的想嫁去吐蕃?”
永安摇了摇头。
居尘更加疑惑:“那是为何?”
永安轻叹一息,微笑道:“因为这是我最好的选择。”
吐蕃大王乃一国之主,一般宗室女儿,不一定能与之匹配,唯有大梁嫡亲皇室,大梁正统的公主,才能入他法眼。
当今圣上暂无女儿,依附太后娘娘的几位太妃背后都有家族势力,不舍得自己的女儿远嫁和亲。
永安其实是最好的人选。从太后娘娘把她从山寺召下来,她已经预知了自己的命运。
居尘道:“可你现在已经不在名单里了,你如果不想去,没人能逼你。”
永安再度摇了摇头,“可我只有去了,才能将母妃从宝光寺里接出来。”
她很清醒地续道:“我只有成为和硕公主,母妃的位分才能得到升迁。她近年身体越发不好,山寺常年寒冷,我想把她接回宫去,用最好的炭火,吃最好的药膳,得到最好的照顾。她只有我一个女儿,而我只是个透明的存在,唯有和亲,为大梁作出贡献,我才能保护她。”
居尘蛾眉微微蹙起,心口不由一沉,霎时间明白为何这些天,太后娘娘一直将永安留在宫中。她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只让永安感受到宫廷里养尊处优的生活,不费吹灰之力,便让她自愿和亲。
居尘道:“可你有没有想过,将来你或许会后悔这个决定?”
永安笑了笑,叹息:“将来,或许吧。可我如今活得不是将来,也不是过去,是当下。居尘姐姐,我明白你劝说的好意,只是当下,我没有办法忽视我母妃的苦难,我总要为她努力,我总要做些什么。”
就像居尘总想为她做一些事情一样,她们都会有自己的动机,自己的理由。
“倘若你嫁过去并不开心怎么办,倘若吐蕃王若是离世,你可知按他们的婚制,你需要继续下嫁给他的儿子为妻,你愿意吗?”
“我……”永安想了想,羞红着脸,“好像有点不太能接受,这不是我学过的礼数。”
居尘迫切道:“但你如果去到异国他乡,很多事情就不是你能做主的了。”
永安思忖片刻,“那我也不能因为这种可能发生的事情,选择眼前的退缩。”
居尘定定将她望着,“如果它一定会发生呢?”
她说得太过绝对,彷佛提早预知到了什么,永安微微一怔,从居尘的眸眼中,看到一份真心实意的关切。
永安说不出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只觉得此时此刻,她无法忽视居尘肃然的神色,这令她不得不认真思索她所说的困境。
永安低头想了许久,皱眉许久,最后释怀笑道:“那就等它发生之后,再说吧。居尘姐姐,我们可以憧憬将来的美好生活,来渡过当下的苦难,却没有办法用将来的苦难,埋没当下的苦难。”永安顿了顿,通透道,“如果我将来注定苦难,至少让现在的我心安理得。太后娘娘是个赏罚分明的人,我相信她一定会善待我的母妃的。”
居尘凝望着她嘴角的酒窝,耳畔蓦然回想起前两日,她站在宋觅面前,信誓旦旦地说——你如果希望一个人好,不能是你认为的好,得是她认为的好,才叫真的好。
永安不是不谙世事的稚子,不是耳昏眼花的老人,她没有被欺骗,没有糊涂行事,是经过深思熟虑,觉得这个决定于她而言,是当下最好的。
这一记回旋镖打得如此之快,令居尘忽而觉得自己好生无能。
永安察觉到居尘眼底不可名状的伤心,她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但她能清楚感受到来自她的关怀,上前拉住了她:“居尘姐姐,如果永安真的被选中了,你会想我吗?”
“当然会。”
“那我们可以写信,虽然,可能会隔很久才收得到。”
“那我也愿意等。”
“那说定了,到时候,你可不要嫌我烦。”
“怎么会?我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如果,你过得不好,你可以告诉我。到那时,或许我会比现在强,我会想办法,接你回家。”
“真的吗?”
“真的。”
也不知是居尘的神色太正,叫人下意识便想托付信任,还是永安有意宽怀,不希望气氛太过沉闷,她将两边唇角挑得高高,酒窝深陷,松下一口气道:“那永安不怕了。”
居尘扯出一个笑容,永安挽住她的手,“其实往好的方面想,至少,我可以出去看一看外面了。”
永安笑道:“我听说草原的天空很蓝,云朵很低,风景迷人。居尘姐姐去过吗,是不是真的很美?”
居尘微微一顿,“很美。”
永安轻晃了晃她的手,真心实意道:“那我还挺想去看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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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期限过,今夜,太和殿宫宴,太后娘娘端坐于玉阶之上,让所有适宜和亲的皇家贵女,一一拜见吐蕃大王。
几位宗室女都在敬酒前,表演了各自擅长的才艺,诗词歌舞,琴棋书画。
轮到永安,她自被太后娘娘点名,脸颊便一瞬间通红起来,缓步走上前,没敢同威武高大的吐蕃大王对视,只低头说出前面各位姐姐才华横溢,她就不班门弄斧了。
“我会变戏法,大王,有兴趣看看吗?”
宝光寺有东都最大的慈幼院,永安经常帮住持一同照顾他们,还特地从一位香客那里,学会了几个戏法,日常哄孤儿们开心。
她今日表演的是“偷梁换柱”,将一只小白鸽,变成一朵蔷薇花,飞落到吐蕃大王的桌上。
可她素日都是变给孩子们看,并没有在大人面前卖弄过,一时测算错了距离,最终,那朵红色的蔷薇花,不小心落到吐蕃大王身后的布赞手中。
永安一时手误,忍不住哎呀了声,引发四周一阵涟漪般的轻笑。
布赞捏着花,眸子深黑,看着她没说话。
居尘站在太后娘娘身边,心中不由哀叹,这两人,当真是孽缘。
吐蕃大王仰天笑了几声,十分中意这个娇怯可爱的小姑娘,当即上前将她打横抱起,俯首朝太后娘娘提亲。
永安的和亲之路,就此敲定。
居尘在商都赈灾一事表现出极好的统筹汇算能力,此刻又正好站在太后娘娘眼皮底下,太后直接将筹备和硕公主嫁妆的事情交给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