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徵之,你要不要来尝一个?”
宋觅上前接过菜单,回首递给居尘,“你先点。”
居尘看了会,“有人想喝汤吗?”
她腹中仍有微微不适,就想喝口热汤。
卢枫道:“我已经点了青豆汤,不用再点汤了,你看看有没有别的想吃的?”
居尘听到青豆汤,两撇蛾眉短暂蹙起,张了张嘴,将临到嘴边的话头咽下,专注看向另一列,在两个点心中间纠结片刻,选了其中一个。
宋觅从她手上接过菜单,毫无犹疑点了她方才纠结的另一个。
卢枫问道:“你不是不喜欢吃甜的吗?”
话音甫落,他蓦然觉得这种问话有些熟悉,好像曾几何时,有过类似的场景。
宋觅面不改色道:“最近变口味了。”
卢枫哦了声,看他一眼,总感觉哪儿不太对劲,可一时之间,说不出是哪不对。可能是宋觅此刻坐下的神情太过从容不迫,竟叫他忘了平日大伙儿围坐一桌,桌上有男有女时,以宋觅的习惯,基本都会选择坐在两名男子中间,不同女儿家比邻的。
卢枫特意留了旁边的位置给他,刚好同护队军官比邻,但宋觅直接坐到他另一侧,坐在了他和李居尘的中间。
居尘与他并桌挨着,宋觅靠着椅背,身高腿长,随便动一下,腿边不经意就会与她膝盖相碰。
居尘愣了愣,转头见他正同卢枫说笑,好似并没有留意到这一场无心的触碰,她垂下眼,不由回想起他俩以前确实没有并桌吃过饭,但却有一起在一个地方吃过饭。
女帝崩逝之后,幼帝登基,居尘成了托孤大臣,一夜之间登上权力之巅,掌控整个朝堂。
内阁老臣近有大半不服,拥护宋觅归京,成为摄政王,同她分庭抗礼。
突厥见大梁新帝年幼,根基不稳,趁机入侵北方边境。这一仗经久历远,耗损大梁不少元气。后来,居尘为给边关将士提供足够的粮草与冬衣,不得不在整个朝堂上下倡导节俭,避免浪费,将所有机构的食堂暂时合并到了一处。
此举激起不少朝臣抗议,最为一致的理由,便是来回吃饭的路途太长,耽误他们做事办公。
宋觅在食堂合并第一天,按时坐到了膳食厅内。
摄政王都没什么意见,底下那帮叫嚷反对的朝臣顿时偃旗息鼓,气焰骤减,没过多久,便乖乖跟在了他屁股后面。
也有不甘心者,上前询问宋觅对此的评价。人家问的是他对于李相此举的看法,宋觅用筷子点了点眼前清汤寡水的膳食,道:“不好吃。”
“那王爷为何每天还来?”
宋觅纳闷道:“这顿不是公.款吗,自己吃就要自掏腰包了。”
对方眉头的青筋抽了一下,咬牙反讽道:“王爷您缺钱吗?”
宋觅想了想,面容诚恳道:“缺。”
“……”
伴随着另一侧女官们低低的讥笑声,居尘坐在中央,回眸朝宋觅瞥了一眼,只记得那一阵子,食堂基本上的都是素菜,金尊玉贵的摄政王,跟着脸都吃绿了不少。
驿站内。
眼看卢枫见大伙儿点得不多,想着加菜,宋觅垂眸和他一并看着菜单,同他商量道:“换个汤。”
卢枫不解道:“为什么?我就是没吃过才特地选了这个。”
“豆子有什么好吃的,换一个。”
宋觅甚少对吃食表现出这么明显的喜恶,卢枫见他眉宇间尽是嫌弃,不想要的态度强烈,依着他道:“那你说换哪个?”
宋觅瞥一眼,“羊肉羹吧。”
他其实并没有那么在意这些汤汤水水的东西,只是从居尘方才听到青豆汤那一瞬微蹙的眉宇,蓦然回想起当初他们曾在一个食堂吃饭的场景。
李大人特别好养,基本不挑食,给什么吃什么,唯有一日清晨,她夜以继日忙了一天,本该好好进食,却坐在桌前,盯着眼前的青豆汤,迟迟没有动筷。
居尘不爱吃青豆汤,是在江阳任职时留下的后遗症。
她被贬为县丞那几年,为了给江阳百姓疏通河渠,监修堤坝,她在上游的山区里,睡着临时搭建的草棚,连吃了好几个月的青豆汤。
以至于现在一看到这玩意,就有点反射性想要呕吐。
那日膳食厅内,御膳房的司膳见她神色难看,不由上前询问:“今日的早膳,可是不合李相胃口?”
居尘摇头,只说是自己不饿。
当时正逢冬季最冷的一段时日,外边喝气成雾,宫门外,候值上朝的大臣们个个瑟缩着脖子,女官们更是不断吐气搓手,忍不住跺了跺脚。
居尘提着灯来,套着一件宝蓝色的狐裘斗篷,由于没有进食,腹中几不可闻地咕咕两声,她捻了下毛茸茸的外沿边,盖住腹中声响,冻红的鼻尖微动。
转眼,身旁来了个高大颀长的身影,四目交汇,居尘难得同他说了声早。
宋觅目光扫过她露在外头的手,开口借个灯给他看道折子,接过了她手上的灯柄。
冬天的夜色漫长,金銮殿外,天空还是一片漆黑。
居尘将手拢进斗篷内,见他连个灯都没带,回想起昨夜他和她一样,在御书房里忙了一晚没走,忍不住问道:“王爷是摸着黑来的吗?”
宋觅低头看着折子,漫不经心回答自己是骑马来的,他的马认路,他刚刚在马上打盹,醒来的时候已经被它驮到门口了。
话罢,他扫完折子,目光朝她望去,给她丢了一个水囊。
他几乎是用抛的,居尘下意识接住,触手温热,一股暖意延着掌心而来。
居尘蛾眉微蹙,疑惑他为什么要丢给她这么一件东西,宋觅答非所问:“里面是羊肉羹。”
宋觅道:“起太早了,没来得及吃早膳。”
居尘:“那王爷还不趁热喝,待会凉了就腥了。”
“就是想喝才给你的,太烫了,借你的手凉一下。”
“……”
看在他这回支持了她合并食堂的份上,居尘反复用冷冰冰的掌心与手背,捂上暖烘烘的水囊。
好不容
易捂得温了些,居尘感觉可以喝了,抬手还给他。
他打开,闻了下,忽然又不想要了,丢回她手里,交给她解决。
居尘刚要拒绝。
宋觅睨她一眼,“李大人,请不要带头浪费粮食。“
“……”
不过一会,驿站的驿丞亲自端着羊肉羹,笑吟吟过来,声称这里面有他们这儿厨娘的独家秘方,保证他们吃了赞不绝口。
居尘盛了一碗,舀一勺入口,甚为鲜美,比起她那会在宫门外吃得,却还是稍逊一筹。
可她当时碍于颜面,并没有拉下脸皮,询问宋觅是在哪家店买的。
后来,他离世后,居尘再也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羊肉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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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满初候,蚕起食桑。
待和亲队伍到达蓉城,时值五月上旬,桑农完成收蚁,织造衙门已经筹备好最新一批丝绸原料。
宋觅走进织染局,三大机房传来繁忙劳作的梭织声,刷纱匠、摇纺匠、牵经匠、打线匠和织挽匠按照织造工序,埋头各司其职。
四川节度使禀身站在一旁作出担保,全力督促工匠生产,确保在和亲队伍下次出发前,将剩下的五万匹资送补齐。
宋觅略一颔首,回眸朝着织染局最外一侧的机房看去,居尘正陪着永安,坐在一架梭织机前,立在她们身旁,躬着身子,耐心指导永安操作的,正是俞婕妤的生父,永安的外翁。
他老来得女,如今已过花甲之年,是蜀川著名的梭织机制造商,自己本身就是一名木匠,靠自主改良梭织机发家后,从来也没有闲置一身手艺,一贯的勤劳,令他看着颇为硬朗。
工商地位处于世流末端,面对来自京都的天潢贵胄,俞工显得十分拘谨局促,明明一眼从永安的面容中,认出自己数十年不见的小女儿的俏影,他仍跟着四周工匠一同下拜,不敢逾越半分。
直到永安听闻打头这一架梭织机乃是俞工亲手所造,她忽闪着一双明眸,略有期待地同他道:“我可以试试吗?”
俞工望着她坐在织布机前的模样,梭织旋转,发出唧唧声响,一时间,时光彷佛穿梭回到了多年之前,俞婕妤还在家的时候。
“公主以前织过布?”俞工见她操作娴熟,忍不住问道。
“小时候,娘亲教过我。”永安回眸,定定看向他,“娘亲说她小时候第一件玩具,就是梭织机。”
俞婕妤以前是尚服局的司衣,入宫之前,是蜀中出名的绣娘。那时的她,绣艺卓绝,年轻气盛,不顾俞工反对,执意要去参加尚服局的选拔。
两父女因此争吵不断,后来俞婕妤被尚服局选中,一入皇城,就再也没有回来。
俞工浑浊的眸眼泛出一些水光,哑声道:“婕妤娘娘,她这些年可好?”
永安微微一顿。
俞婕妤在宝光寺里,背地抹过无数次泪水,永安每次窝进她怀中给她拭泪,她抬起眸,总会怔怔看着角落那架梭织机良久,“一个女儿最大的不孝,就是太过争强好胜,心高气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