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言罢就要关门,卢枫一掌拍上门板,正要发怒,宋觅从袖中取出一枚玉牌,递了过去,和颜沉声道:“烦请阁下将此物交予县令过目。”
不过多时,衙署大门豁然大敞,整个江阳衙门明灯亮起,恍若白昼,陆县令整冠理袖,疾步从里堂走出,行至宋觅面前,深深长揖,“卑职陆埕见过王爷。”
陆埕本是京城世家子弟,国朝进士入仕,按制必须外放三年,他便来江阳走个过场,任职期满就会调送回京。
居尘默然站在一旁,冷睨他满脸的谄笑。
当年,陆埕是七品县令,居尘是八品县丞,官大一级压死人,居尘在他底下办事,吃过不少苦头。
宋觅开门见山,直接询问当地陋习河伯娶亲一事,陆县令可知情。
陆县令干咳好几声,瞥一眼躲在居尘身后的丽娘,想是这新娘畏死,才孤注一掷,跑到贵人面前告了状。
他一时掂量不出宋觅发声询问此事的内心真实想法,开口的话语颇有几分推诿,反复强调这个恶习十分难改,主要是当地百姓过于信奉。
卢枫怒道:“可那投入江中的,都是活生生的人命!”
陆埕噤声,觑向宋觅。他望着蓬山王喜怒不形于色的俊美面容,揣测半晌,看了眼旁侧的居尘和永安,怕他接下来想说的话,在场的姑娘不爱听,便将宋觅请到一边。
蓬山王弱冠之年手握重柄,在朝堂名号可谓响彻天际,在陆埕眼中,他年纪轻轻便能坐上内阁首位,自是手腕够厉,城府够深,绝不可能是个愤世嫉俗的愣头青。
而他这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又怎会不懂这世上多是听风是雨的愚民。你就算要求他们不信,他们也不会听。
想要规束他们,非常之时,只需给出一点信奉,便不用再多花心思,同不可抵抗的天灾作对。
“太平之下,必然要有牺牲。小公主前往吐蕃和亲,何尝不是为了大梁的安宁?”
陆埕说到最后,抛出这么一句话,便是希望宋觅可以理解他的难处。
居尘耳朵尖,不动声色将他说的话尽数听完,双手不由紧握成拳。
当年居尘刚到江阳,听闻此等陋习,也曾连夜拟了一道折子,往朝廷上送,还没出蜀川,就被打了回来。
蜀川上层的官员,无人将此事放在眼中。在他们看来,每年牺牲一名女子,便可平息百姓心中怨气,乃是一本万利的治理手段。
他们当然不会说出口,只是统统以公务繁忙,选择了漠然处之。
陆埕
话语甫落,宋觅一时陷入沉默。居尘站在他侧后方,看不清他此刻的神色。
不过须臾,宋觅朝陆埕问道:“你可曾为河伯新娘送过嫁?”
陆埕略一颔首,将当时百姓围观的盛况悉数描绘,强调百姓心中的愿景正是如此。
宋觅续问道:“你亲眼看见她们被百姓投入河中?”
陆埕再度颔首。
宋觅冷睨他一眼:“来人!”
“州县长官乃亲民之官,是吏治起始,代表朝廷颜面,你身为当地百姓的父母官,身居枢要,却懈怠职责,尸位素餐,眼睁睁看着数名无辜女子丧命无动于衷,纵容豺狐之徒草菅人命!”
宋觅命军官直接卸了他的乌纱帽,打入地牢,听候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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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他们直接在江阳衙署留宿。
宋觅想查明河伯娶亲一事的始末,以及泸江屡发洪灾的根源。
他连夜召集了府衙三班六房的大小官吏,一一审问,而后坐到内衙,翻阅历年洪灾卷宗,彼时已是子末,居尘怕他一查就是一晚上,提出给他帮忙。
没有人比居尘对江阳衙门的卷宗更加了解,很快,宋觅经过她似有若无的引导,找到根本所在。
两人在卷宗室秉烛交谈,宋觅低头看着江阳水利绘图,思忖半晌,抬头正想同居尘续话,只见她一时疲累,无意间已经趴在案牍上,阖眸打盹,头朝向他这厢,闭眸之前,似是一直都在看着他。
两人不是第一次加班加点,前世的她,从来不会在打盹的时候,面向他这边。
宋觅每次看去,都只能看见一个乌发叠鬓的后脑勺。
宋觅支起下颌,盯着她埋入臂弯半截的芙蓉面看了会,转眸看向屋中漏刻,已近卯初,能睡一刻是一刻,他脱下外衣,披到她身上,将案上烛火朝他这边挪了挪,避免晃到她安睡的眼睛。
鸡鸣时分,居尘翻了个身,半醒不醒,睡梦中穿过一片迷雾,重新回到了江阳。
是前世二十年后的江阳。
“砸,全部砸掉!”
“快把这神像砸了,这等奸邪小人,不配我们供拜!”
“还有那道颂碑,一起砸掉!”
“亏我们如此爱戴她,想不到,她成了一个不忠不义的奸臣!”
“我就说女子当官不靠谱,当初她来江阳的时候,我就不看好她。”
“不顾大局,自私自利,祸乱朝纲!”
“快砸!”
摄政王宋觅一夜病逝,内阁首相李居尘伏诛,朝堂一时间风云变幻,曾经年幼的新帝,变成大梁新一代掌舵人。
而后,他为了稳固皇位,除尽异己,在他俩死后不过一年,颁布新的国史,李居尘载入史册,成为大梁的千古罪人。
大梁子民群起而攻之,居尘曾经施恩最多的江阳百姓,义愤填膺,连日跑到她的庙中唾弃,砸毁他们给她建的神像。
那时的居尘在世人眼中已经伏诛,此刻却被带到现场,站在无人知晓的角落,被迫看着他们发怒。
她看着他们忘恩负义的样子,双手颤抖,急促喘了两口气,背部猛地一震,像是被人狠狠击了一掌。
神色由惊怒,到迷惘,转化为最后的黯然神伤。
周围的唾骂声仍在不断上升。
居尘身旁着黄袍的少年勾起唇角,发出一丝可悲的长叹,“看,这就是老师您当初保护过的人。他们已经完全不记得您的好了。”
居尘无奈道:“陛下已经得到想要的一切,何故还要将臣抓到此处,特意羞辱?”
“朕只是不希望老师一错再错。这帮愚民根本不值得你对他们好,你一生所追求的,他们给不了你,你所期盼的那个时代,根本不会到来。”
“成王败寇,你想怎么说都行。”
“朕知老师性情倔强,只是看到眼前场景,老师难道就没有一丝后悔,觉得他们配不上你的鞠躬尽瘁?”
砰地一声巨响,眼前高高的功德碑,被他们全力推倒,砸向了殿中面若观音的女官神像。
神像轰然坍塌,头颅摔落在地,面容朝着她所站的方向,眉眼间栩栩如生,彷佛在照镜子,唇角的笑意仍在,脖颈间,蓦地裂开一条深深的缝。
居尘后背猛然生出一股恶寒,吓得一睁眼,下意识先摸了把自己的脖颈。
只见自己伏在案桌前,额间靠着江阳历年的公文案牍,字句入目,前世种种走马灯似的一幕幕在眼前扫过,居尘眉间紧锁,头痛欲裂,眼前那些江阳案牍就好似成了一道道诅咒的枷锁,扼住她的喉咙。
居尘愤怒地推开它们,往后一撤,不小心被椅子绊到,跌落到地上。
恰是这么一摔,居尘发现肩上披着男子的外衣。
衣摆上熟悉的清贵气息随着她突然大摆的动作没入鼻尖,居尘怔了一怔,回过神,捻住他摇摇欲坠的外袍,长吁了一口气,看向外边已经明亮的天空。
是梦。
她站起身,将他的外袍拢在手中,走出门去寻找宋觅的踪迹。
刚走过长廊,皂吏传来消息,河伯娶亲的日子迫在眉睫,百姓已经开始去丽娘家里闹了。
宋觅和卢枫带着军队前往镇压,民情激愤,劝说的效果甚微。
现下的江阳县丞不由叹息道:“属下以为,当务之急,是要交出新娘,平息百姓的动乱。”
丽娘听见自己的父母受到威逼胁迫,自己家中被摔锅砸铁,泪流满面,最后跪倒在地,说出了妥协的话。
永安怕她想不开,抓紧她的手,坚定摇头道:“我们不应该交出丽娘,而是要让百姓相信投人入水这个办法没有用。”
永安:“我们要拆穿那几个和尚的谎言,要让百姓知道,他们只是在骗取他们提供的嫁妆。”
衙署大小官吏齐聚一堂,说来说去,一件事情要使人信服无效,总归,还是要先实行。
就在他们一筹莫展之际,居尘迈进门,勾起唇角,脆生生道:“不就是要一个姑娘先跳江吗?”
“我可以扮新娘。”居尘道。
第41章 你先放开我。
“凭什么丽娘不用嫁!那我的小翠呢,她去年被投入河里的时候,你们有谁出来阻拦过吗?”
“我女儿圆圆,她是第一个嫁给河伯的新娘!为什么,为什么当初你们没来说不可以?”
“还有我的玲儿!丽娘她爹,当年我来求你同我联合反对再给河伯娶亲,你是怎么回应我的,你说这是大伙儿的意思,你无权反对!凭什么轮到你家了,你就唆使丽娘逃跑,还喊来这么一批官兵来欺压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