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时近一年,居尘好不容易出现在皇城驰道,身姿翩若惊鸿,一时之间,引来无数新科进士的侧目。
  居尘之美,并非极具侵略性的那一类。头一回见时,只觉得洁如精灵,宛若空谷中的一束幽兰。一旦看久了,不自觉沉浸其中,尤其是那一双眼睛,如山涧边的麋鹿,澄澈无辜,偏偏弯起来,暗含风光,月牙似的,不经意间,便能勾得人走不动道。
  “那就是李掌记?”
  此时正逢下朝,前省许多绿衣郎握着玉笏,穿过驰道,偶然一瞥,一时竟忘了看路,险些同对面引路的小黄门撞到了一处。
  居尘闻声回眸,头上步摇几乎没有任何大的甩动,仪态柔婉动人。
  她并未停下脚步,不少年轻官员却因此滞足,翘首以盼。
  后省裴都知和御史台范中丞侧道走来,恰好看见这一幕,范中丞素来迂腐板正,一旁见状,忍不住甩了下袖口,摇头斥道:“不合规矩。”
  然当他肃然询问裴都知:“凤阁女官何以不按规矩随意穿着?”
  裴都知躬身长揖,温言道出朝廷本就没有规定限制她们这一处着装的现状。
  范中丞微微蹙眉,面容不悦,正色道:“凤阁的官阶既然遵循内廷女官的制度来定,按理与内廷女官相等,自当作女官打扮。身为国臣,作天下表率,当克己复礼,遵守法度,如今这般随意穿着,花红柳绿,招蜂引蝶,岂不是有伤风化,实属无礼。”
  裴都知仍旧保持着和颜悦色,解释道:“内廷六尚的女官,负责照料贵人的衣食住行,分属内臣,终归是下人。凤阁分担朝政,乃国之栋梁,里边都是一些太后娘娘亲自挑选的名媛才女,不少出于名门望族,世家簪缨,和下人穿同样的衣服,终是欠了妥当。是以太后娘娘虽在官品上给予女官阶品,待她们却如宫眷,不限着装。”
  范中丞不为所动,冷哼了声,“不过一身衣衫,有何穿得穿不得。朝臣的官服皆是统一款式,妇人便是矫情,计较这类细枝末节。”
  裴都知微笑不语,只将范中丞身上威严的官袍扫了一遍,心想,这哪儿能一样呢?
  裴都知忽而想起范中丞年轻时中举那年,自己正好在太和殿上为新科进士唱名。
  范中丞闻声入殿,受赐进士绿袍时,明明款式迥然不同,不过袍子颜色同他们宦者一般无二,他面容暗沉,后来,特地上谏要求更换另一种绿色。
  洋洋洒洒写了一长篇,大有君王不应,他就磕死在金銮殿的玉阶前。
  --
  居尘不紧不慢地迈进了凤阁院门。
  薛绾与卢芸此时正在凤阁忙得不可开交,听闻居尘进了门,一个劲头迎了出去。
  居尘忙将她从吐蕃带来的手礼老老实实奉上。
  然除了她俩与她相熟,更敢过放下手中活计前来搭话,凤阁其他女官,通通坐在工位,埋头忙活。
  居尘凝着她们桌上那一摞摞堆如小山的案牍,并不记得沈尚宫与她交接时,提及过近日凤阁有什么大事在忙,不由发声询问。她数月未归,一时不明情况,询问本是常理,卢芸张了张嘴,正想同她埋汰,欲言又止。
  居尘蹙起蛾眉,“怎么了?”
  薛绾轻声道:“吏部那边要求我们帮忙整理百官考绩底稿,已经派人来催了好几遍了……”
  居尘心中一沉。
  前世,这活,她也揽过。
  太后当年力排众议,建立凤阁,栽培自己的势力同时,要求她们谦虚好学,多同六部搞好关系。
  吏部的百官考绩梳理,繁琐冗杂,本不在凤阁的职务范畴之内。可那会儿的居尘等人官小位卑,作为官场新人,一直都秉着谦谦之态,对于六部所提事宜,事无巨细,有求必应。
  帮他们打过不少的杂,被他们冒领过不少的功,暗亏其实吃了很不少。
  最后却吃力不讨好,对方一句“添乱”,就将她所有的努力化为乌有,被迫顶锅,贬去江阳。
  这会儿,居尘淡声问道:“他们催得十分急吗?”
  薛绾迟疑再三,如实点了头。
  居尘拧眉沉思良久,叹了口气,为难道:“既这么着急,也不好耽误人家。便叫他自己拿回去做吧。”
  薛绾与卢芸站在原地呆了许久。
  居尘和颜道:“听不懂我的话?”
  她仍是往日温和容颜,薛绾与卢芸不知四周哪儿浮来的一股威仪,愣了片刻,立即俯身作揖:“是!”
  居尘唇角衔笑,迈进门槛,扭头又同当值的内侍吩咐,请求他们去一趟太医院,将专门照料后宫女眷的张院正请来。
  吏部,后堂。
  郑侍郎正伏案写着呈文,听闻李居尘已经回来上值,头也未抬,问道:“百官考绩的底稿出来了吗?”
  孙文选躬身长揖,“已经催过了。”
  郑侍郎面上显出不悦,眉心皱起,“早知道凤阁这么磨叽,当初就不该把这事交给她们。”
  不交给她们,这
  样繁琐细致的事情,他们自己也一点儿不想干。眼下时以入冬,一年即将结尾,没有凤阁出具的百官考绩底稿,他们的年终汇总,考评选优,却也分毫都干不下去。看似给的都是底层杂活,但若没有凤阁给吏部细细垒土,他们也盖不出绩效的高楼。
  孙文选犹豫道:“李掌记刚刚升迁,我们要不要过去恭贺一下?毕竟……”
  郑侍郎不屑打断:“一个八品小官升七品,恭贺什么?”
  他堂堂一朝廷册封的四品大员,去给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七品女官贴热脸,岂不叫人笑掉大牙。
  孙文选看着上峰轻蔑的神色,低声道:“我听说户部的刘侍郎,今早给她送礼了。”
  郑侍郎冷笑一声,“刘荣那个滑头,最擅长收买人心,做表面功夫。吏部愿意把事交给凤阁,那是她们的荣幸,不过一帮不入早朝的女子,难登大雅之堂,除了打杂,能成什么事。”
  孙文选默然片刻,附和笑了笑,“大人说的是。”
  郑侍郎搁下了笔,往后一靠,傲慢道:“既然李居尘都回来了,你派人再去凤阁催促一下,叫她们赶紧把底稿拟出来,别误了我们的事。”
  孙文选今早已经去过一趟,“会不会催的太急了?”
  “你尽管去问她们,是不是不想干了。放心,就她们那副谦卑的样子,肯定费尽心思盼着给我们留一个好印象,还能推辞不成。”
  孙文选不再废话,应了声是,忙朝着外头离去。
  可前脚刚迈出吏部的门,迎面,凤阁派人将那一摞摞各州府呈来的厚厚考绩,全部给搬了回来。
  “李掌记派臣等传话,说……百官考绩事关重大,凤阁不敢冒领,所以,她们不干了。”
  第52章 钻小树林。
  另一厢,凤阁。
  薛绾派人将百官考绩送去吏部,回过眸,侧厅,金兽冒着青烟袅袅,张院正凝着神色,为每一位凤阁女官一一把脉。
  居尘端坐一旁,仔细听着,另起笔墨,亲自记录各位女官的诊断。
  薛绾一进门,居尘便叫她赶紧过来坐下,“就差你了。”
  院正摸着脉道:“除了有些过度劳累,导致体内积虚,暂时不见什么痼疾。”
  “体虚也可能导致不少疾病?”居尘问道。
  张院正道:“长此以往,自是百害而无一利,女子体虚会导致失眠,头晕,少气懒言,更甚者,会引发心血疾病,致使中风。”
  居尘落笔:“薛绾,中风。”
  薛绾讶然道:“目前还没有这么严重。”
  居尘道:“写出来,贴墙上,好叫你们引以为戒。”
  江山最是磨人,凤阁的女官尤其卖力,年岁一长,她们的身体多多少少都出现一些毛病,薛绾后来虽然没中风,可一到雨天,关节便发炎疼痛,时常连起身都变得困难。
  可惜她们这时年轻气盛,只想着建功立业,全没注意保重身体。
  居尘想到前世自己也是华发早生,难得对自己多了几分怜惜,不由咨询起长寿的妙招。
  张院长打趣道:“李掌记还这么年轻,便想着养生了?”
  他唇角尚挂着温和笑意,是居尘甚少见到的,犹记得前世明鸾听闻他是圣手,时常请他为居尘出诊,有一次明鸾询问他有没有什么养生的妙招,他意味深长地看居尘一眼,道:“我这可没有不按时吃饭又熬夜又操劳,还能颐养天年的灵丹妙药。”
  居尘干咳一声,回道:“长命百岁,自要从小抓起。”
  --
  临近黄昏,彼时一轮红日沿着宫墙尽处缓缓沉下,通往凤阁的长廊上,出现了一道怒气冲冲的身影。
  今日上午,凤阁把那堆山码海的考绩一丢回来,郑侍郎睁大双目,直到凤阁内侍拍了拍屁股走人,一时之间,没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凤阁竟敢让他们自己整理后面的考核材料,郑侍郎拍案而起,直指着凤阁的方向,怒斥李居尘是什么意思。
  孙文选额露微汗,“听宦者的话头,就是她们不干了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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