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沈偃心思细,又很体贴,很会劝人。
  也不一定是邓珠方才能将这位郦公子劝回来。
  申靖自然早传了口讯,笑着应了。
  他心里却暗暗在想,莫不是薛娘子心里更喜爱沈少卿?
  沈偃脾气好,平时相处得也多,薛凝也显得跟沈偃很熟悉。
  申靖想想,又觉得不一定。薛凝年纪小,思虑却很周全。昨个儿虽未立刻去宋家,却也托了申靖将人看住,免得两人真没踪影了。
  这样一监视,还真有别的发现。
  等到了宋家,宋顺死了还没几日,灵堂还挂着孝。
  宋睦听闻邓珠来了,匆匆出来相迎,还着一身雪的重孝。
  薛凝特意点了玄隐署的卫士一块儿,齐刷刷现身,颇有压迫力。
  宋睦面色也添了惶急,口气亦添了卑顺:“怎劳夫人亲至?”
  邓珠冷哼一声,拿着腔子先声夺人:“事已至此,不必遮掩,宋家得了财帛,有意胡言乱语,打量着我不知道?事已至此,还不招认?”
  灵堂前几个烧纸的亲眷都吓白了脸了。宋睦眼见玄隐署亲至,邓珠又说出这样的话,吓得一下子跪下来。
  他口中说道:“不知,不知夫人这些话是何意思?”
  薛凝:“申署郎,劳你了。”
  她这么说,连邓珠都有些不明白薛凝用意。
  如今玄隐署风头正盛,搜一个小小宋家,亦无人敢阻。
  也不多时,捉着一个满面病容男子出来。
  邓珠吃了一惊,一下子就将那男子认出来,说道:“宋顺,是宋顺!你,你竟还在?”
  那男子竟合该是病死的宋顺。
  这灵堂都起了,宋顺居然未死?
  宋顺面色灰白,也似没有力气,只跪地上哭:“夫人,我亦是左右为难,所以只好假死。夫人待宋家极好,我儿报丧,夫人亦有恩赏。这有些话,我又如何说得出来?”
  邓珠不免有些恍惚。
  宋顺身子好时,脾气躁,人也精神,战场上也替郦婴挡过箭。
  可后来生了病,虽知大不如前了,但看着宋顺这样子哭,窝窝囊囊模样,邓珠仍有些不可置信。
  但她也听出宋顺言语里狡诈,搁这儿含糊其辞。
  他说自己两难,却不肯说出来为何两难。
  邓珠亦不容他含糊:“究竟为何两难,你何不在玄隐署跟前说出来。”
  宋顺身子缩了一下,说道:“我家侍奉昌平侯府,这以奴告主之事,怕也是旁人容不得。还盼夫人体谅,知我为难处,怜我不得以。”
  邓珠还欲逼问,被薛凝劝着退后,然后薛凝再跟他谈。
  宋顺满面泪痕,一派病容,情态可怜。但薛凝却察觉到,宋顺这样的可怜中隐隐夹杂几分的狡诈。
  人不可貌相,宋顺看着是忠义两难全,但薛凝觉得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她瞧着宋顺,不觉说道:“我听昌平侯夫人说过,说宋顺你从前行事忠心,为人爽直,还替昌平侯挡过箭,也是个不惜命的忠仆。”
  “只不过那也是从前的事,人年纪大了,又生了病,想法就会有很大的不同。听说你得的是绝症,本来活不了,可每日却喝贵药,盼着能多延几年。说明你年纪大了,还更怕死,越是日子短,越想拼命活下去。”
  人就是这样,生死之事离得远时会很洒脱,可当真轮到自己身上了,有些平时说得很洒脱的人却会千方百计想要续命,盼着能活久些。
  有时一些得了绝症的病人,求生意志反倒会不可思议强烈,恨不得将周围一切吸光,盼着自己多活两日。
  宋顺就是如此。
  “可昌平侯关在法觉寺,不知晓你这几年变化。他还把你当忠仆,又知晓你得了绝症,于是觉得若跟你提顶罪之事,你没理由不答案。可你虽然答应了,却不过是不敢拒绝,并不是真舍得这条命。”
  “活着多好啊,谁甘愿去死?其实你们宋家因有军功,老侯爷厚赏,早脱了奴籍,不过昌平侯也扔把你当个下人。当然从前昌平侯府风光时,你们宋家也乐意为仆,好沾些好处前程。”
  “可等郦婴失势,吩咐你为他顶罪时,这位高高在上的侯爷似乎忘记了,你宋家已去了奴籍,性命已不算在他手里。当然,你也不敢去提醒昌平侯。”
  “于是,你只能一日日的等着,掐着日子算自己有多少日子活头。”
  “宋顺,你难道你
  当真甘心?”
  宋顺脸上的肌肉也轻轻颤抖一下,面上一缕恼色一闪而没。
  “天下熙熙,皆是为利。当初你替郦婴挡了一箭,也许不是你忠心,而是觉得这样可以得到相应好处。未必就是那些理所应当的忠心。”
  这几年宋顺变化很大,又或者宋顺本来就是这样的人。比如当年为难陈薇,他也要打着为邓珠出气由头,希图自己不被罚。哪怕从前,宋顺也有股子说不出的狡诈,却用鲁直做掩饰。
  薛凝也在替他鸣不平:“但说到底,也是你救了他的命,是他欠你救命之恩。不知恩图报也罢了,见你没几日活头,还要你早些去死。”
  也许薛凝这几句话都说到了宋顺心口上了,宋顺猛然抬起头来。
  宋睦便觉得不妙,忍不住相劝:“父亲不要被人所激,说些糊涂话。”
  薛凝也不客气:“宋睦你给我住口!你这个不孝子,此刻还有脸面说这些?你阿父想过为你牺牲,可不是你不孝顺理由。宋顺有意认罪,是想给宋家图个未来。可结果呢?你这个儿子并没有心生感激,更没有伤心欲绝。”
  “你是理直气壮,欢欢喜喜领受。郦婴给了宋家一些财帛,你转头就去买那大良名驹,无非是为了出风头,人前添些脸面。可你爹还没死了,你却厚着脸皮想着享乐之事,不在乎你家阿父是何等心情?”
  宋顺蓦然大声咳嗽,面颊上也浮起了讽刺之色。
  薛凝笃定宋顺有意见,没意见也不能假死。
  郦婴也真是奇怪,自己都要虎毒吃儿了,还觉得宋顺一定能为家人牺牲。这家仆也是人,不是设置了人设的npc。
  情绪肯定是会有些的。
  第73章 为何顶罪
  薛凝面色亦是严肃起来:“我今天来,是来救你们的。”
  她忽而言语又柔了几分:“宋顺,你不想死也是应当。昌平侯对妻儿都如此无情,难道真会顾念区区一个宋家。你在战场上舍命相救,又得了什么提拔,有了什么好处?是邓娘敬你,你才在昌平侯府有几分体面,昌平侯几时操心这么些事?”
  这话倒也不假。
  当初宋顺挡箭后人虽未死,可肺却受了上,身体大不如前,于是才退下来在侯府当管事。
  这日常如何,全看邓珠安排。邓珠也算上心,不愿意旁人说昌平侯府负恩,于是日常对宋顺十分优容。
  宋顺对着邓珠说惭愧,也未必一定便是假话。
  当然惭愧虽有些,到底不多。说到底邓珠如此,也是依仗昌平侯府的声势。
  财富不是邓珠的,邓珠只是个管理财富的人。
  只能说邓珠管理分配时,对宋顺是有些照顾的。
  “说是要器重宋家,给宋家机会,让宋睦出头。难道要宋睦随军出征,学你一样再替他挡箭?说起来,这些都虚无缥缈的事。到最后,你想活下去也是很正常。我想,也应值得体谅几分。”
  薛凝言语里皆是开解、宽慰。
  她接着话锋一转:“可如若郦婴知晓你没有死,昌平侯可会宽宥于你?”
  宋家父子蓦然面色苍白。
  那自然绝无此等可能。
  郦婴为人霸道,控制欲强,什么事都要拿捏在手里。他人也狠,为达目的,什么事都做得出来。郦婴又喜罚人,从前在军中,若有什么不对,哪怕是小错,也会狠狠挨上一锏,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更何况宋家父子犯的不是小错,而是大错。
  郦婴为求脱狱,筹谋许久,临门一脚却差在宋顺的贪生怕死身上。
  倘若宋顺当真死了也罢了,偏偏宋顺却是诈死。
  查来查去,廷尉府查到了郦宽身上,使得郦宽顶了罪。
  若不是宋顺闹了幺蛾子,郦婴能舍了亲儿子?连亲生儿子都能舍了去,郦婴能宽宥临时放鸽子的宋家父子?
  怎么可能!
  薛凝也没有疾言厉色,反倒一副替人惋惜样子:“虽是人之常情,但我却怕昌平侯不能体恤。说真的,一个人舍了自己儿子,再怎么心狠多少有点儿舍不得。但倘若这时候发现本来该顶罪的仆下没有死,说不定侯爷便有了个借口。”
  “不是他狠心,是手底下刁奴不肯舍命,所以他才迫不得已。侯爷心里稍稍有点儿愧疚,必然也会报复更狠。”
  薛凝句句挑拨,谁都看得出来,也没谁会觉得她真会关心宋家父子。
  但这是阳谋,薛凝说得句句有理,是事实。
  这便是宋家父子处境,由不得不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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