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立即有十几个武士将一些物件搬进了幄帐,大件有云母镶嵌钿螺山水的围屏、云锦泥金的地毯、镂金牡丹团花的簟子、花梨小翘头的案几,小件有香炉、梅瓶、水瓯、纨扇等小玩意儿,还有两口紫檀雕云纹大衣箱,精致又华丽,和日常宫廷器物并无差别。
韩子琛看着傅棠梨,目光温柔,叹了一口气:“表妹本是金尊玉贵的人,如今跟着太子真是受苦了,你打小就娇气,我想着你这一路上吃穿用度不得称心,这次过来,把你在渭州家中的旧时物件一并带来,多少让你舒坦一些。”
傅棠梨对这个表兄没有一点印象,见此情形,心里觉得隐约有些不对劲,她沉吟不语,微微皱眉。
而这边赵元嘉也总算明白过来,这西宁伯世子分明就是故意上门挑衅,他气得脸色铁青,指着韩子琛,喝道:“大胆狂徒,给孤拿下他!”
齐乘风当即拔剑上前。
跟在韩子琛身后的戚虎断喝一声,大步踏出,挥刀迎击,刀光如虹,瞬间划过,照亮幄帐。
“锵”的一声,齐乘风的长剑被大刀削断,倒退了两步,戚虎上去又狠狠飞起一脚。戚虎是渭州军中最骁勇的战士,而齐乘风在京中养尊处优惯了,血性早不复存,被戚虎气势所压制,没两下就打翻在地,狼狈不堪。
韩子琛“嗤”了一声。
赵元嘉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当着傅棠梨的面,他更觉得羞愤难当,倏然气血上涌,大喝一声,抽出剑来,朝韩子琛砍了过去。
那柄剑,是当初太子大婚时,淮王所赠的贺礼,剑名“燕支”,无双利器,赵元嘉逃离长安,将这柄剑一路随身带着壮胆。
韩子琛也不敢硬接这剑锋,他一侧身,利索地避开去,赵元嘉用力太猛,收势不住,一个踉跄,韩子琛出手如闪电,一把抓住赵元嘉的手腕,五指霍然收缩。
赵元嘉手腕剧痛,“啊”的一声,燕支剑掉落,他差点跌倒,愈发恼怒,另一只手握住拳头,砸向韩子琛:“放肆!”
韩子琛抬手,赵元嘉的拳头被他轻而易举地抵住。
这一下子,赵元嘉双手都被拿捏,卡在半道,进不得、也退不得,气得脸色红如猪肝:“韩子琛!”
幄帐外的东宫卫率见状,怒喝着,就要冲杀进来,跟在韩子琛身后的武士拔出刀来,渭州骑兵催马上前,提起了马槊。
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际,傅棠梨倏然伸手,抓起案上的茶壶,重重一摔。
只听得“哐当”一声大响。
众兵士稍有停顿。
“闹够了吗?”她面无表情,望着韩子琛和赵元嘉。
韩子琛立即收手,诚恳地拱手:“为兄错了,还请表妹息怒。”
渭州的士兵随之后退,十分迅速。
赵元嘉面上怒色依旧:“他……”
“他是西宁伯世子。”傅棠梨冷静地截断了赵元嘉的话,指了指幄帐外面,“如今率了骑兵前来护驾,看这情形,应有数万众,而太子殿下,我们如今正被叛军追赶,那些士兵们还在哗变生事。”
她刻意顿了一下,问道:“所以,你要把世子轰走吗?”
赵元嘉张口结舌,瞬间气焰全消。
傅棠梨不再管他,而是把目光转向韩子琛,抬手做出延客之姿:“韩世子,请坐。”
韩子琛叹气:“你怎么这样称呼我,实在叫人伤心,听说你磕到头,把先前的事情全部忘了,竟然是真的吗?太子殿下,你是怎么照顾我家表妹的?”
这话说得,赵元嘉差点把牙齿咬碎,才硬生生忍住了咆哮。
傅棠梨思忖了一下,客气地道:“好吧,表兄,您请坐。”
韩子琛施施然坐下。
傅棠梨命陈虔收拾地上残局、并掌灯、上茶、焚香,以待客,虽在外,礼节一丝不能减。
那边戚虎已经自顾自地命渭州武士们将带给傅棠梨的家什物件等逐一摆上了,转眼就把幄帐挤得满满当当的。
地榻不很宽敞,韩子琛与赵元嘉各自正坐,面对面,仿佛对峙之态,两个人的目光,一个愤怒、一个轻蔑。
傅棠梨微妙地坐在中间的位置,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开口道:“韩世子既是我表兄,念及血脉亲情,此番前来,必然是友非敌,是也不是?”
“那是自然。”韩子琛的语气近乎温柔,“表妹自幼养在我们韩家,是我至亲之人,我怎么能与你为敌呢?我不会舍得。”他笑了一下,又补了一句,“我也不敢。”
这句“不敢”听过去显得有几分古怪。
赵元嘉虽然还板着脸,但心里着实松了一口气。
傅棠梨又问:“既如此,表兄可曾谒天子?”
韩子琛微笑:“我未曾奉圣命,擅自调兵,惧怕圣上责罚,暂未敢面圣。”
这分明是两端摇摆之意,他西宁伯世子如今是否愿为朝廷效力,还是未定之局。
赵元嘉刚刚落下去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陈虔很快沏了香茶奉上,为上位者三人各自斟上,又退到赵元嘉身后侍立。
赵元嘉勉勉强强抬手示意:“韩世子,请喝茶。”
韩子琛端起茶,抿了一口,又放下,看了陈虔一眼:“顾诸紫笋乎?”
陈虔弯腰赔笑:“是,今年湖州新贡的顾诸紫笋,太子惯爱此茶。”
韩子琛摇了摇头:“莫非太子不知道吗?我表妹不爱顾诸紫笋,嫌它香太浓,她在家只爱喝敬亭绿雪和雀舌翠芽两样,可怜见的,嫁了人,喝茶反而不能就她的口味,还不如不嫁。”
“太子!”傅棠梨赶在赵元嘉发作之前,再次指了指幄帐外的骑兵,提醒他,“看,渭州铁骑。”
赵元嘉气得几乎发抖,恶狠狠地端起茶盏,一口饮尽,“哐”地把茶盏按在案几上,扭过头去,不再和韩子琛说话。
傅棠梨端起茶盏,在唇边略沾了沾,淡淡地道:“我哪里就这么矫情了,什么茶喝不得,表兄说笑了。”
赵元嘉自觉挽回一点面子,脸色稍霁。
傅棠梨接下去,好似随口闲聊一般问道:“表兄既不去谒天子,来此何为?莫非与那李贼一伙吗?”
赵元嘉紧张得僵住了。
但韩子琛只是笑道:“若我说,是担心表妹的安危,为了保护表妹而来,你可相信?”
傅棠梨歪了歪脑袋,认真地思忖了一下,十分干脆地回答他:“我不信,我心里恍惚觉得,你不是这般良善之人,你此行究竟是何用意?”
韩子琛遗憾地摊了摊手:“你原来多聪明,我什么都不用说,你就能猜得到,如今不成了,把脑子给磕坏了。”
傅棠梨略蹙眉:“表兄一向都这么讨人嫌吗?”
“你可别生气。”韩子琛敲了敲案几,他的言语坦诚得近乎无赖,“说起来,我还要多谢你,若非你,我也搭不上这条路子,罢了,你忘了也好,免得向我索要报酬。”
傅棠梨遽然一惊,瞳孔骤然缩紧,瞬间出了一袭冷汗,她隐约意识到韩子琛说的是什么意思,却并不能十分确定,也不好明说,只是低下头,沉默了一下,斟酌着道:“渭州百年基业,乃韩氏先祖累世所积,颇为不易,如今天下大乱,时局动荡,未知明日如何,表兄身为渭州之主,应以守成为宜,岂能如此激进冒险?”
韩子琛仍是一副温雅君子之态:“富贵险中求,我是什么样的人,表妹还不清楚吗?”他说完这句话,突然又笑了起来,拍了拍自己的头,没什么诚意地道歉,“哦,对不住,我忘了,你如今确实是不清楚的。”
两个人这一来一去地说着,听得赵元嘉皱起了眉头:“二娘,你和韩世子在说什么?”
傅棠梨不太愿意和赵元嘉谈论这个,她当作没听见,随口转了提及另外一个话题:“对了,表兄,我还有一事问你,我身边原有两个贴身侍婢,据说本是从西宁伯府跟着出来的,我出嫁前,打发她们回渭州去和家人团聚了,不知她们两个眼下如何?”
“你是说黛螺和胭脂吗?”韩子琛不过略一沉吟,很快会意过来,他挑了挑眉毛,似笑非笑的,“这两个婢子是西宁伯府的家生子,父母家人皆在府中,我却未曾听闻她们回来的消息,怎么,这中间出了什么岔子吗?她们若敢弃主私逃,我定要将其家人一并贬了去做苦役。”
傅棠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答案,倒也有几分是意料之中,她瞥了赵元嘉一眼,神情淡淡的。
赵元嘉猝不及防,慌乱起来,他不敢直视傅棠梨,目光飘移不定,支支吾吾地道:“呃……眼下天色晚了,不若……韩世子请回吧,有什么话,改日再议、改日再议。”
当此众人面,傅棠梨也不好现在就和赵元嘉追究起来,她只能顺口应道:“是,表兄从渭州一路赶来,多有劳累,先请回吧。”
“也罢,那某便告退。”韩子琛点了点头,用自然而然的语气道,“表妹,送我一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