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她只抱了她一下,拍了两下她的背,便直起身,不禁感叹道:“你瘦得像纸片人似的。”
“我听说,你不好好吃饭,也不好好休息,这是做什么,把自己身体熬坏了,舟舟看到了要心疼的。”
她的态度让阮黎有点摸不透,怔愣愣地回:“她会吗?”
“真是小孩子。”徐梦霜笑着说。
“你觉得,舟舟喜欢你,还是讨厌你呢?”
阮黎转过头,病床上的人闭着眼睛,躺着也像喷泉里的铜像,亮闪闪。
“讨厌吧。”
她本来是很确定的,可徐梦霜一问,话说出去就迟疑了。
就好像学生没办法反驳老师,被人一问,就开始怀疑起自己。
“那她总去帮你解围。”
“是徐妈妈让的。”
“真是小孩子。”徐梦霜又说。
她一双眼睛,像玻璃杯里的琥珀酒,微微一晃,就漫出一片波光粼粼的暖色。
“舟舟几乎是我看着长大的,妈妈那时候正好忙着生意场上的事,我和奶奶将她养大了。”
“她从小就是个闹腾的孩子,吵得人睡不着觉,乖的时候,眼睛大大的看着你,像一头小牛犊。脾气上来,就要横冲直撞。”
徐梦霜说:“管教她是一件很费心的事,慢慢地教她,又忍不住要惯着她,好歹是让她走上了路,只在路上撞了。”
“你觉得,她会听人说话吗?次次都听。”
她慢吞吞地说:“人要养着它,就不能怪它长了一对会伤人的角,不然为什么不早早把角割了。”
“就是要有角才漂亮,才完整,才神气。”
阮黎怔怔瞧着她。
徐梦霜笑了笑,“她既然要结婚,对象为什么是你呢。我给你们送了礼物的。”
“好好吃饭。”
她说完就走了。
阮黎还是怔怔的,那些话,那些字,每个线条,每个音节都分开来,跳着踢踏舞,一个个往她脑袋里钻。
她的话进了徐梦舟的脑袋里,另有话进了她的脑袋循环播放。
这话像一簇小火苗,噗地烧起来,蓝汪汪的一丛,可没过多久,火就熄了。
阮黎奢求不了太多,她纵然有许多的自信,可它不是用在爱上的。
这些人另有一份自信,两个合不到一起去,她们的想法,也是阮黎读不懂的。
她慢慢地俯下身子,把头枕进臂弯里。
胃在翻搅似的难受,有人在里头打架似的。阮黎闭上眼,她觉得平静,乌云一般厚沉沉的,令人熟悉的感觉使她平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应该睡着了?或许没睡,时间绕成模糊的圈,在她脑袋顶上打转。
睡觉多么可怕啊,她不敢睡。
然后她听到一点声音,从被子传到床架,从床架传到胳膊,再传进她的耳朵里。
经过这么多工序,声音依旧清晰,甚至响亮。
亮得能叫醒一个睡着的人!
阮黎仰起头,看见一双眼睛,浅浅的棕,火烧融的金子,太过滚烫,要把人的皮肉也烫下来。
病床上的人一言不发,她掀开被子,坐起来,抬手拽掉腕上的针管,不管不顾,血珠溅到阮黎的手背上。
太烫,她狠狠一哆嗦。
刚醒过来的人只是扫了一眼,随意握住,却也没按紧,血顺着指缝滴了好些。
她走下地,地上正放着一双拖鞋,是她的尺寸。
她穿了鞋,抬腿便走。
“舟舟!”阮黎喊她,心慌得像一场雷阵雨。
徐梦舟站住脚,停顿两秒,她没回头,又迈开腿。
“你就走了,没什么想说的?”阮黎忍不住又叫道,她张着嘴,忍不住就用了最熟悉的激将,“你是想逃跑吗?”
脚步声啪地停了
徐梦舟的肩膀耸动两下,她猛地转过身来,像是抑制着什么,脚还钉在原地。
“我逃跑?”她重复,貌似这句话很有意思一样,“我逃跑?”
她大声地喘气,汹涌的,徐梦舟咬着牙,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阮黎!你真让我觉得……”
她的话被自己截去了。
她吞下了伤人的利刃,横冲直撞地拽开门,拽了两下才把门拉开。
咚!是门板撞在墙上。
咚!是阮黎倒在地上。
徐梦舟回身,她钉在地上的两只脚此刻居然能挪动了,踩在地板上,又是一串咚咚响。
阮黎的脸白得要命,她从前也白,可现在白得像涂了一层漆粉,汗珠沁出来,和成白浆子,糊在她脸上。
“你又装什么?”徐梦舟说,她的话不客气,胳膊也不客气,把人提起来,提着肩膀,又改成搂腰,放到床上去。
手腕的血蹭过耳垂,将那块肉也染红了。
她真瘦了。
这句话不合时宜地跳进徐梦舟的脑袋里。
不论是十八岁的她,还是二十六岁的她,都能看得出来。
她的目光从阮黎微微凹下去的面颊,滑到伶仃的胳膊,再到只裹了一层皮的手指。
然而她不说话。
徐梦舟按下铃。
可她也没走。
医生来得很快,被被褥和地上的血吓得变了脸色,再一看阮黎床上佝偻着,一身的冷汗,惊慌到差点摔做一团。
还以为是阮黎吐了血了,一群人问都来不及问,急匆匆把她拉走,怕是胃穿孔。
她们走得急,徐梦舟下意识跟了两步,脚底又长出钉子来。
有什么好跟,有什么好看的?
市里的医院,不管是什么病,还能治不好她阮黎?
徐梦舟紧紧咬着牙根,倘若现在往她嘴里塞根硬木条,也得被咬断了。
但她还是没走,两条腿是水泥塑的,连在了地上,等那一群人匆忙忙地进了电梯,电梯门也关上,显示楼层的字数往下跳了好几层,她才把腿拔起来,木着一张脸,换另一座电梯下楼。
她自己出了医院,谁都没说,抬手叫了出租,径直回了两个人的婚房。
婚房。
徐梦舟嚼着这个词,不住地要冷笑。
她的确是把那儿当婚房,欢天喜地住了好一阵。婚房么,倒也不能算错,可这同样是一间由谎言做梁,背叛做墙搭成的房!
徐梦舟出了电梯,进门,从衣帽间里拽出行李箱,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件往下扯,叠也不叠,一股脑地扔。
她有的是衣服,不差这几件,可就算是这几件,她也不想往这留。
可徐梦舟没那么多行李箱,她的箱子都在岛上,只剩下这一个,根本装不下这些。
她气得狠,给家里管家打电话,让她开车过来,带人过来,她非要把自己的东西都带走。
徐梦舟装了一通,想起卧室还有几个她喜欢的抱枕,又大步拐进去。刚一进门,就被立在床头柜的婚纱照打了眼睛。
她大步流星地过去,越过橘子色地灯,越过绿茸茸的圆矮凳,越过米白的方桌,木棕的小书架,手工编织的挂毯,苹果红的梳妆镜。
她踩在黄青色拼接的地毯上,一把抓起孤零零的婚纱照,就要往地上摔。
徐梦舟高举着手,对着地板试了试,对着地毯试了试,对着桌面试了试,最后,她把婚纱照狠狠摔进浅蓝色的床里。
至于床头柜里装着的那些东西,她看都不想看一眼,连想都不想一次,扭头就出了房间。
管家带着人车过来,她也不说什么话,徐梦舟叫她收拾东西,她就喊人收拾。
“我叫厨房炖排骨汤,二小姐晚上可要多喝点。”她说,“你都瘦了。”
她说瘦。
徐梦舟却想到阮黎那双漆黑的,同样陷下去的眼。
她真瘦了。
徐梦舟怔怔地出了好一会神。
她忽然消沉下去,筋被抽走了,脑袋磕在管家的肩膀上,软趴趴地靠着,“带我回家吧。”
她回到家,家里人都在。
母亲徐念芝正冲她招手,大姐徐梦霜往西瓜里一根根插着牙签。
徐梦舟两步跑过去,一头撞进徐太太怀里。
后者哎呦一声,拍了拍她的背,冲大女儿笑着说:“这混球,要把我撞散架了。”
她拍她的背,摸她的头发,揉她的脸,“你姐亲自给你切的西瓜,专门挑中间最甜的一块,去吃两口吧。”
徐梦舟不起来,她蛄蛹了两下,把脸露出来,只张嘴。
徐梦霜便拿起一根牙签,将西瓜喂到她嘴里。
给徐太太又看笑了,“你呀……瞧瞧你姐惯的你。”可她也没开口叫小女儿起来,别赖在她身上,反倒抽了一张纸巾垫着。
她们什么也没问,仿佛天天都有个二十来岁的女儿和妹妹在家里撒娇。
徐梦舟也没说,她要说什么,怎么说?
她应该委屈吗?应该吧。
可阮黎若是回去家里,看到空了一半的房间,她又能去哪呢,她就只有这一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