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妇人的衣物半新不旧,但身上还有几件鲜亮的首饰,一双明媚婉约的眼睛里满是红血丝,想是已经熬了好几夜。
“劳烦你帮我跑一趟。”
“唉,你跟我见外什么,都那么多年了,快给你儿子喂下,这是最后一贴药,吃完就大好了。”
此时正值隆冬时节,白惠一边搓着冻僵的手,一边朝炕上望去,那里睡着个六七岁的男孩,被褥严严实实地盖在下巴处,只露出张白莲似的玉面娇容。
梅笙接过白惠端来的药盅,揭开盖子,先试了试温度,这才用调羹喂给炕上的男孩:“如意,把这最后一贴药吃了,吃了就不疼了。”
男孩很听话,果然张嘴含住汤匙,那药的味道不怎么好,苦得很,连梅笙一个大人都有些受不住,但他却一口一口地咽下去,一滴也没吐出来。
喂完药,梅笙用手绢在他唇边轻轻地按了按,温声笑道:“如意真乖,等你大好了,娘给你买粘糖吃,让粘糖师傅给你做个小兔子好不好?”
“娘……”
炕上的男孩细声唤道,语气中有浓浓的依恋,一双清水似的眼眸,娇滴滴的像个女孩子,这几天因为生病,下巴愈发尖瘦,惹人怜得紧。
梅笙不自觉地眼红了,这几天如意有点发热,她紧张得不行,这个年纪的小孩子最是马虎不得,稍有半点不上心就可能夭折,她这几天日日熬着,直到如意身体不那么烫,总算才放下心来。
汗发出去后,炕上的男孩依旧觉得身体沉重,眼皮忍不住打架,可他似是舍不得眼前的妇人,努力分开两片沉重的眼皮,想多看看她。
梅笙用手轻拍他的身上的被褥,慈爱道:“睡吧,娘就在这里,哪里都不走。”
得到娘的承诺后,男孩这才放心地闭上眼,呼吸渐渐地平缓下来,睡着了。
和她同住一屋的白惠笑道:“这下你总该放下心了。”
梅笙用手帕擦了擦发红的眼角:“他生出来就比寻常的孩子要瘦小,才奶猫那么大,连吃奶的力气都没有,我一直以为他养不活,好容易才养到那么大,万一一个不注意没养住,我得哭死过去。”
按照常理,这个孩子原本是保不住的,梅笙是江都王府里的舞伎,八岁时被人牙子卖到这里,江都王喜好诗词歌舞,在当地一直有“梨园王爷”之称,他的宣华苑里塞满了从大江南北采买而来的乐工和舞伎,连西域的胡姬都有。
梅笙只是宣华苑中的一个舞伎,善作《绿腰》,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年轻时也惹得贵客争先讨好奉承,如今年华渐去,门前冷落,从她身上半新不旧的衣裳便可看出些端倪来,好在还有几件在贵人那里得来的鲜亮首饰,显得没那么落魄。
几年前江都王让她们招待一行贵客,都是从京城来的,梅笙伺候了其中一位贵人几天,贵客走后,她也渐渐把这事忘了。
可不知为何,那之后她却觉得身子骨不舒服,找来府里的府医一验,说是有孕了,已经两月有余,的亏这孩子够坚强,能在他娘肚子里呆那么久。
王府的家妓是不允许生下孩子的,意外怀上的,一碗药下去就打掉了。可偏偏那年她怀上这个孩子的时候,王府的老王妃还在世,正巧碰上她老人家的八十大寿,听闻梅笙有孕的消息,老人家不忍再添杀孽,特下恩典允许梅笙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暑去寒来,已有七年之久。
梅笙轻轻地抚摸男孩乌浓的鬓发,她看得入神,觉得自己孩子哪样都好,可偏生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那便生来就是贱籍。
一想到这个,梅笙嘴里的药味泛上来,苦涩在舌尖打转,久久不散,一直苦到了心窝里。
她给这个孩子取名如意,可人生又哪能事事如意呢。
如意是个很听话乖巧的孩子,可能是在母亲肚子没有得到很好的养分,他从小就长得比同龄孩子瘦弱,但面容却如女孩子一样标致,甚至有种我见犹怜的味道。
他不大爱和那些毛毛躁躁的男孩子一起玩,总是一个人贴着墙根慢慢地走,像一只不合群的奶猫,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不肯融入孩子们的大群体。
梅笙其实也不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他经常坐在那座刻有“叠翠”二字的假山上,后花园里的瑶云苍穹,青石池水都从那双清棱棱的眼眸里飘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神情极其沉静。
这不像是个孩子该有的表情。
把儿子哄睡后,趁天色还早,梅笙一边做针线活,一边问道:“前几天,我看到王管事又在人牙子那里买人,带来了好多半大不小的孩子,听口音,像是从北边来的?”
她年纪渐渐大了,现在也不常去前面接待客人,好在有一门手艺,能绣点东西卖到外面赚点钱,就这样艰难地养活儿子。
白惠和她一起做针线活,叹气:“都是北边逃荒过来的,唉,这几年收成不好,好几个地方都遭了灾,北方的那些蛮子也不安分。”
当今在位的皇帝乃先帝幼子,先帝晚年极其宠爱他的母亲兰姬夫人,因此有废立之心,他以昔日汉景帝废长立幼一事说服朝中大臣,将幼子扶上储位,期望爱子也是如武帝这般的天上石麟。
可先帝舍不得兰姬夫人殉葬,等到幼帝登基,太后垂帘听政把持朝堂,以至权臣弄权,人心惶惶,昔日的泱泱大齐竟显示出衰亡之气。
梅笙心里有些触动,想当年她也是逃荒才来到,一个村里的人最后能活下来的两只手都能数得过来,一路上她爹娘都饿死了,她一个几岁的女孩能有什么活路,人牙子一个馒头就把她骗走了。
“先不说这些,你儿子今天虚岁也快八岁了吧,有想过让他去哪个屋子伺候吗?"
梅笙笑了笑:“有管事家的小子们在,哪里轮得到他出头,我只希望他能去前院做事,以后识几个字最好。”
这个冬天过完后,如意也会去各房伺候人,梅笙已经用钱都打点好了,不指望他能一步登天到府里的少爷们身边伺候,但也希望他能在前院做事,多学点本事傍身。
等伺候年份长了,求主子家开恩,放了他的奴籍,再娶个府里的丫鬟,如此平平淡淡过上一生。
小几上的油灯里炸出一个小灯花,火星在梅笙那双明媚的眼睛里跳出一抹亮光,又归于沉寂。
梅笙停下手里的针线活,看向炕上熟睡的男孩,看得出来虽然生活艰苦,她也把这个儿子养得极好,男孩的眉眼极其清秀,脸颊还有一层奶膘,纤长的睫毛在皮肤上打下一片阴影。
他继承了生母的好相貌,从小就是美人胚子,宣华苑的管事嬷嬷无数次看着这张脸叹气,惋惜这怎么不是个女孩。
白惠也忍不住出声道:“你儿子长得可真好,我瞧着,光论相貌,不见得比府里那几位少爷差。”
梅笙嗔道:“唉,你这话可不能放在外面说,少爷们什么样的人,我们又是什么样的人,哪配和贵人相提并论。”
这时,白惠忽然想到什么,她抬头看了四周,小声道:“说到世子,你倒让我想起件事儿来,世子身边不是有个侍童吗?就是王管事的那个侄儿,废老大功夫才能到世子身份伺候的,我也见过一面,十来岁的年纪,好俊俏的后生。结果几天前,说是王爷把他要了去。”
梅笙一惊,绣花针直接扎破手指,血珠咕噜地渗出来,在白色的绢布上留下红豆大小的血迹。
她把手指放在嘴里吮吸,惊疑不定:“王爷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这么……”
王爷喜好龙阳之好这事在府里不算件秘事,整个江都好美婢娈童的贵人也不少,但把手伸到自己儿子身边伺候的侍童身上,未免太为老不尊了些。
白惠挥手:“男人喝了酒,哪里还有半点理智,听说为这事,王妃和王爷还在书房大吵一架。所以,有时候,太出挑也不是件好事。”
“那个侍童后来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去王爷身边伺候了呗,不过那后生走了,世子身边便少了个人伺候,府里很多人都盯着那个位置呢。”
梅笙心里顿时紧张起来,她看了眼炕上的儿子,觉得还是不让他去前院,去马厩养马也是个好出路。
再说,如今的局势,能学点傍身的武艺,总归是好的。
想到白惠刚才跟她说起府里新买的孩童,梅笙心里总是不踏实,她爹曾经是私塾里的教书先生,小时候她很喜欢读书,不仅偷偷站在学堂后听她爹给人讲课,在爹的默许下,也读过几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