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此时秋日渐深,寒风掠面,庭院中的各色奇花异草经霜变色,尽已枯萎,遍地残枝焜黄,忽闻草丛中秋虫鸣泣,合着凄厉的松风声,顿觉萧瑟荒凉,恍然有种穷途末日之感。
崔遗琅慢慢地坐在石阶上,他身上是件单薄的暗红色外衫,双眼微旸地抱住自己怀里的刀,痴愣愣地瞧着这满庭红叶,一头鸦青色的长发凌乱地迤逦在后背,肤色凝白几乎透明,纤弱细致的眉眼看上去很可怜。
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王爷和未来的王妃,大脑好像再也分泌不出任何情愫。
在他独自排遣内心的苦楚和忧郁时,耳边忽而听到陌生的脚步声,缓缓抬头,只见一青袄双髻侍女从小径那边款款走来。
那个侍女恭敬地欠身:“崔小将军,我家小姐有请。”
崔遗琅脸色苍白地看向侍女,细声喃喃道:“你家小姐是?”
侍女回道:“我家小姐姓周,是平阳侯的表妹。”
崔遗琅有种不详的预感:是即将进门的王妃?她找我会是什么重要的事吗?
第74章 莲子心
青袄侍女把崔遗琅引进周梵音暂时居住的院子,刚踏入院门,便听到一阵琴音似清泉般涌出,他有片刻地恍神,仿佛听到象佛国里迦陵频伽的鸣唱,杳然无际,意境悠然深远。
见他脚步顿住,侍女疑惑地看向他:“将军何故停下?”
崔遗琅不好意思地轻笑一声,掩饰住刚才自己的失神,这位周小姐的琴音还真是妙极,这应该是她自己谱写的曲子,他过去从未在宣华苑中听过。
他回道:“听到这院中的琴声,清越动人,一时有些入迷。”
回味刚才的琴音,他心想:只是未免太孤寂了些,听起来冷冽得很,恍然有肃杀之色。
侍女笑着解释道:“这是我家小姐在抚琴。”
周梵音因为身份的原因素来不爱出门与其他官家小姐玩乐,二十年来困于内宅,整日以佛经和古琴为伴,不知情者都觉得她一个正值青春年华的女子,性情却冷得像块捂不化的冰,寒冷得能够伤人。
她的前两个未婚夫都因意外过世,若换做是旁人,多少会感伤自己时运不济,可她却丝毫不在意外面对她名声的诋毁,也不见她为未婚夫流过几滴泪,只把自己关在房中焚香弹琴,简直像个没个七情六欲的死物。
周老爷都感叹这个女儿性格太过孤僻乖戾,若是再嫁不出去,便真打算让她去终南山出家,此生以青灯古佛为伴才是她最好的归宿。
崔遗琅随口赞道:“小姐的琴声甚是出众。”
他心想:看来这位周小姐也是不爱热闹的性子,性格比较冷清,也不知道以后和王爷能不能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想到一半,他猛地咬住自己的舌尖:我这是在想什么,王爷和王妃今后会怎么样,都不是我都能够置喙的,我能做的就是同样尽心侍奉这位未来的王妃娘娘,清醒地知道自己的地位,不要再有任何非分之想。
正当他胡思乱想时,侍女打起藕荷色的门帘,将他引入茶室,此时周梵音也正好从内室走出来,屋内燃烧的檀香从大开的房门涌出,香炉中青烟袅袅地上升,竟将这间屋子烘托出有几分禅意。
崔遗琅作揖问候,周梵音回以欠身礼,两人在茶室的炕上入座。
这是崔遗琅第二次和周梵音见面,同那日在江都王府门前一样,周梵音依旧是件素色的襦裙,全身上下也无半点华贵的首饰,一张精美的脸蛋冷得像冰雪,给人带来一种扑面而来的寒洌感,冰刀一样锋利。
她脸上露出待客应有的不冷不淡的笑,但眼神却没有半点波动,侍女拿出盒茶叶和紫砂壶,她亲自动手,姿态端正优雅地为崔遗琅烹上壶普洱,煎茶的手艺高超不凡,像是在表演一番雅艺。
崔遗琅接过她递来的茶水,果真是芷若清芬,甘润生津,只是有点不太敢直视那双清冷如霜的眼睛。
周梵音则坐在炕上,一面品茶,目光审视地看向面前的少年,听说他在南阳郡时以命搏命杀掉了长公主最大的靠山武安侯,几乎是一己之力改变北伐的局面,如今他在江都王军队名声渐响,各地群雄都因这位小将军对江都王生出不少忌惮,江都王如今的威名渐盛,不少都是因为崔小将军。
外头有传言道,这位崔小将军面如芙蕖,音容兼美,图画之所莫如,瑰宝之所难并;当他骑马从京城疾驰而过时,甚至有胆大的小娘子朝他丢手绢荷包。民间有童谣唱道:“不愿君王召,愿得崔郎叫;不愿千黄金,愿得崔郎心;不愿神仙见,愿识崔郎面。”【1】
真好,那么年轻的年纪,就拥有如此大好前途。
看到崔遗琅腰间的那两把赤练刀,他收紧手指,眼中闪过一丝冷冽的光,把喉咙间的不甘和怨恨通通咽下。
明明拥有那么美好的人生和前途,却固执于情爱这两个字,未免让人觉得太过可笑了些。
对于周梵音这些难以言说的隐秘心情,崔遗琅自是不知道,他只是垂眸不说话,一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王爷未来的妻子,周梵音看他低眉颔首的温顺模样,昏黄的灯光下,他的眼眸像水面一样微漾着粼粼波光,纤长的睫毛是毛茸茸的金色,皮肤白嫩得像牛乳。
可能是因为有点紧张,他睫毛不停地轻轻抖动,下巴绷得有点紧,让人更明显地注意到他下唇的那颗浅痣。
光看外表很难想象这样乖巧灵秀的小孩子能有那么高的武力,哪怕姜绍至今不直面自己的感情,但周梵音确信对方绝对不会对这个孩子没有任何私情,那么漂亮的孩子,还一心为你的野心拼命作战,谁能不心动呢。
周梵音闭上眼,二十年来压抑的日子早就把他磨成没有感情的石头,他开门见山道:“崔小将军,妾身今日找你前来一叙,也不为旁的,只是想见一面从小到大一直都在王爷身边的侍童到底是何人。”
听出她语气中那点微妙的味道,崔遗琅心里一动,然后便听她继续道:“表哥平阳侯跟妾身说过,王爷并不是能给予我情爱的良人,妾身同意嫁给他为的也不过是想寻一处安身之所,妾身与王爷只求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不求琴瑟和鸣,夫妻恩爱。可妾身听表哥说过,王爷身边有个形影不离的小将军,他们俩可能是龙阳之好。”
她说话远比当下的世家小姐直白大胆,崔遗琅顿时如轰雷掣顶一般,他连忙解释:“小姐,平阳侯此人的性子你也是极其了解的,他的话万万不能轻信的,我对王爷不过是君臣之义。”
周梵音压根不信他,冷声道:“哦?是吗?那你敢承认你对江都王真的没有半分私情吗?”
她这样的咄咄逼人,崔遗琅张了张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隐藏在内心的情愫被对方这样赤裸裸地揭示出来,让他几乎无地自容。
他难堪地垂下眼,明明都打算把所有的感情都小心翼翼地隐藏在心底,再不打算说出口,为什么一定要揭示出来,这样有意义吗?
难道独自在心里默默地喜欢一个人都不允许吗?
“其实,你不必感到难堪,你们就算真的是有那种关系,妾身也不在意。”
崔遗琅听出她语气中的冷漠,眼神一怔:“你对王爷……”
周梵音很冷静道:“我们之间没有感情,你仔细想想,妾身和王爷见面才几天,也就是表兄打了胜仗,前几天刚把妾身接到京畿,立马把妾身送来江都王的府中,为的就是联姻之事,婚事便定在了下个月。我们从前都没见过面,能有什么想法?男人三妻四妾也是人之常情,没有你,日后也有旁人,我早看明白了。”
她用那种审视的眼神看向崔遗琅,不冷不淡地笑:“再说是个男人也没什么不好的。”
未尽之语就是崔遗琅是男人,他生不出孩子,以后家中的嫡庶之争不会太激烈,周梵音做为正室大度地接纳他这个小妾的存在。
是的,这桩婚事完全是薛焯一手操办的,但姜绍也没拒绝,从始至终,周家小姐都没有任何选择权。
她的话多少让崔遗琅有点难堪,在内心压抑到极点时,他也想过如果自己是个女孩的话,王爷会不会接受他的心意。
他们两个都还小的时候,那时崔遗琅还是姜绍身边的侍童,无论姜绍走到哪里,他都抱着刀亦步亦趋地跟在身边,一张乖巧清秀的小脸绷得紧紧的,明明还是个小孩子,表情却在故作严肃,看得人很是欢喜。
一次姜绍的生日宴上,王妃看到他们的相处不由地一乐,亲和地招手让小如意上前,往他手里塞上几块糕点,亲昵地捏捏他的脸:这孩子长得真漂亮,跟个女孩子一样,如果真是个女孩子,我还真觉得可以许给大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