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从表面上看,他就像在为镜中人而痴迷发怔;
  但这种“痴迷”背后,实则是深刻的恐惧,以及高位者对低位者的绝对掌控。
  “伟、伟大的女巫……”
  半晌,人偶师才牙齿战战地出声,“您卑微而忠实的信徒,有幸迎接您的到来。”
  “是否有什么……是我能够为您服务的?”
  女巫墨绿的眼眸凝视着他,低哑地轻笑一声:
  “那么,作为我回应你的代价——”
  “你能、为我画、一张皮吗?”
  涩然卡顿的语句,像是经年未与人交谈,带来恐怖的陌生感,但同时又具有诡异的蛊惑力。
  亲爱的信徒啊,用尽毕生心血,为她塑造一具精美的肉.身吧。
  就像你一直以来所做的那样。
  第113章今夜,是人偶师为女巫雕琢躯体的第七夜。    ……
  今夜, 是人偶师为女巫雕琢躯体的第七夜。
  自从祈祷仪式得到响应,悬挂在丛林之上的月亮便次次皆是满月,恍若时间从此静止在那一刻。
  这轮月亮圆满得异常, 从边缘开始被隐约的血色侵染。随着这抹猩红渐渐扩散、变得愈发浓郁,铁锈般的血腥味在幽深林间弥散开来,令周围城镇的居民纷纷在夜里闭门不出。
  不知道是不是人们的错觉,天边的月亮似乎正在变得越来越硕大、越来越硕大,就好像——这是一只逐渐向大地俯身靠近的眼眸。
  木屋中,锉刀、刻刀、球状关节等工具散落满地。
  在女巫的要求下, 人偶师没有采用他最爱的、新鲜的尸体作为材料,而是选择了传统的木质材料。
  一段上好的木料在他手中逐渐成形,凸显出人类的轮廓, 再用球状关节逐段连接, 确保人偶活动时的灵活性……
  “还差一双眼睛, 就要完成了。”
  人偶师着魔般地凝视着人偶,完全无法移开视线, “这会是我献给主的祭品, 也将是我此生最完美的作品……”
  低声喃喃着,人偶师盘腿坐在一地狼藉中心, 粗糙的手指握着笔, 小心翼翼地为人偶勾勒出睫毛线。
  他从小就跟在长辈身边练习制作人偶的手艺, 练就了一双平稳有力的手。
  但在不眠不休地雕琢人偶七天七夜之后,这双稳若磐石的手也难免开始发颤。
  人偶师感到自己的身躯和灵魂仿佛被分割成了两半——
  躯体内的每一寸肌肉和神经都在发出濒临崩溃的尖叫, 警告他快点做出必要的歇息;
  可灵魂却被一股莫名而来的激情所冲刷,让他瞪着一双涨满血丝的眼睛, 如同不知疲倦般地创作、创作、创作……
  人偶师不断雕刻、勾画着,像是八音盒中心旋转起舞的小人, 永不停歇地燃烧所有生命,用作催化创作的柴薪。
  他双手下的人偶愈发鲜活,木材粗糙的质地被镀上特殊涂层,呈现出类似人类肌肤的自然光泽,光滑的头颅被接上浓密的红发,空白的面孔被勾勒出精致生动的五官……
  而与人偶愈发栩栩如生的变化相对应的,人偶师的身形愈发消瘦,面色愈发憔悴,他就像是在用满身血肉供养这一具“完美”的人偶,用温热的鲜血涂抹她红润的双唇。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的夜色愈发深邃恐怖,透着血色的圆月却始终悬在天空正中,不曾偏移分毫。
  月亮仿佛正含着笑意、专心致志地注视着林中小屋。
  待人偶师落下最后一笔,这具人偶终于完成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人偶放在镜子前,在鲜红的倒五芒星阵中点亮蜡烛,呼唤厄命女巫的降临。
  只见,与成年人等身的人偶倏然眨了眨墨绿的眼眸,构成其身躯的硬质木材变得柔软,它有些迟钝地转过头,仔细端详着镜中自己的倒影,苍白而精致的面容上勾起一抹满意的微笑。
  它……不,应该是“她”。
  她试着活动手肘、膝盖处的球状关节,操纵四肢站起,步伐从生疏变得自然。
  在一阵木材摩擦的轻响中,女巫俯身的人偶缓缓走到人偶师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个颤抖不已的憔悴男人。
  她微微俯身,一缕暗红的卷发自肩头滑落,像一条在人偶师鼻尖上方摇晃的、艳丽而致命的毒蛇。
  这位古老的女巫询问道:“我很满意这具躯壳。作为回报,你可以向我许下一个愿望。”
  “不过。”
  或许是由于常年缺乏与人的正常交流,女巫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口,慢吞吞地说,“记住——扭曲的愿望,最终也会以扭曲的形式完成。”
  明明她还什么都没做,显得安静、美丽而无害,但单单只是暴露在女巫的视线中,人偶师便克制不住浑身的颤栗,就像小动物在天敌爪下时出于本能的畏惧。
  疲惫混沌的大脑已经无法支撑他深思女巫的提醒,人偶师吞了吞口水,声音沙哑道:“我只祈求更多的材料,需要更多新鲜的、完好的、无暇的尸体,帮助我继续制作有灵魂有魅力的人偶!”
  “您是灾难与不幸伴身的魔女,您大可随意地将一些灾难播撒在周围的城镇中,什么瘟疫、疾病都好……”
  厄琉斯轻笑出声,向他确认道:“什么疾病都好?”
  人偶师连连点头,通红的双眼中迸溅出狂热与渴望的光芒。
  厄琉斯思索一瞬,弯起嘴角,“好,我明白了。”
  透过窗户缝隙照进屋内的月光霎时间变得猩红,女巫直起腰,缓缓步入这诡谲艳丽的月色里。
  在她的身影彻底消失之前,人偶师听到一句简单的回应:
  “你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胸膛内的心脏剧烈跳动,人偶师迫不及待地打开大门,向屋外探出头。
  女巫大人会降下怎样的灾难呢?
  干旱、洪涝,还是瘟疫?
  他需要等待多久,才能等到最新一批的“材料”?
  目光扫向屋外的瞬间,人偶师脸上的微笑就凝滞了,原本迫切期待的眼神立即转为浓浓的恐惧。
  ——为什么……屋外的树木都变成了一个个双脚扎根进土壤、苍白的手臂向天空伸展的人形怪物?
  这些“人”以双脚为根须,以长长的手臂为枝干,以茂密垂落的长发为树叶;它们肢体相依、头发相缠,密密麻麻地构成一片广袤的树林,内部几乎透不进一丝光亮。
  人偶师独自站在这片林间,整个人都被“树林”的阴影所笼罩,风吹拂而过,它们的发丝便飘荡着,冰冰凉凉地抚摸着他的脸颊……
  被这些“人”无神的双眼所注视着,人偶师终于承受不住巨大的精神压力和打击,爆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
  他像一个疯子似的,不管不顾地朝城镇的方向奔去……
  几天后,人偶师突然发疯的事情就传遍了附近的大小城镇,居民们对此议论纷纷:
  “诶,你们说怎么这么突然,毫无预兆地就精神不正常了?我刚刚在街上看到他,他现在看到人和灌木就尖叫,嘴里念叨着什么‘人是树、树是人’,完全不敢回他那间林子旁的小屋了。”
  “别提了,我上次好心给他送面包,他却猛地把食物都打翻了,还疯疯癫癫地说我是树,我不应该会动、会说话,给他递东西吃一定是想害他……他的精神状态真的不对劲,注意让家里的孩子都离远点,小心别被打伤了。”
  “他发疯也不算是预兆吧,本来就是一个怪人,出事前还闭门不出整整七天,说不准到底独自做了些什么……”
  “附近的守墓人不是说,最近下葬的几具尸体都不见了吗?我怀疑就是他大半夜掘开坟搬走的,可能背地里信仰了某些邪恶的存在!我已经写信给附近大城邦的教会了,等教会派人过来调查,事情的来龙去脉自然就清楚了,我们也不必担惊受怕。”
  “如果他在闭门不出期间,真的向某些邪神祈祷了,那出事也不奇怪,还能捡回一条命已经算是很幸运了……”
  受理本次异常事件的教会,是附近城镇最普遍的主流信仰之一——生命教会,以及附近新建立的命运教会。
  自从命运之主向各个世界的信徒赐予旨意与恩赐后,各地民间的命运教会就像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虽然目前还没有得到统一的管理和官方教典,但得到幸运恩赐的人们自觉担任起神官、组建起秩序,倒也逐渐初具规模。
  经过教会神职人员的联合调查,判断人偶师身上的确留有未知存在的力量残余。
  笼罩住他心神的力量,与其说像是一个致命的诅咒,更是一个极为恶趣味的玩笑——让人偶师把“树”与“人”的概念相互混淆。
  从此以后,在他的世界里,“人”扎根在土壤里生长,无声地繁衍成林,而“树”行走在大街小巷,就像会行走的怪物。
  无论在树林里,还是人群中,他永远会是那个格格不入的异类。
  同时,神职人员也在人偶师的木屋里搜查出数具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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