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倒也不是因为好客。”褚眠冬也看向那山枝头犹带水珠的桃枝,“这是此地二月二的习俗*。”
“二月二乃出游踏青之日,也是城中青年相约共赏春色、以表情意的日子。”她道,“这日里,京中的小姐和公子都会将新鲜桃枝赠予心慕之人。”
燕无辰一愣:“那你我收下这么多桃枝,岂不是……”
“不必忧心这个问题。”褚眠冬补充说明,“赠予桃枝是聊表心意,收下桃枝亦只是一种礼节,而不代表回应。”
“事实上,常有人抱了一捧桃枝站在路口,见美人即赠。”
“方才确实有在路口见到……”燕无辰回想了一番,“我们经过时,还给你我二人都送了一支。”
“桃花的收赠不限于异性之间,所有人皆可互赠。”
褚眠冬笑道:“所以与其说互赠桃枝是仅仅限定在‘异性间的爱慕’这一种情谊上,不如说这习俗指向的「情意」是更加广泛的存在。”
燕无辰疑惑:“哪怕只是一个照面间的因容颜而欣赏,为气度而折服?”
褚眠冬颔首:“这类情感纵然大多谈不上深刻,但也是对美的一种追求和共赏。不带狎昵,不谈占有,只坦然表达欣赏之意,亦坦然接受欣赏之意。”
“如此习俗,当真新奇。”燕无辰想了想,“比起传统意义上只属于两情相悦者的日子,我好像更喜欢这般节日……”
“属于每个人、而非特定的谁的节日。”
闻言,褚眠冬朗声笑开,举起手中酒盏。
“便是为燕道友此言,你我也当浮一大白。”
二人把盏相碰,各饮一杯。
“这酒甚好。”燕无辰握着瓷盏轻嗅了一嗅,“桃香扑鼻,酒味亦不浓厚,而以清甜为主,我很喜欢。”
“燕道友饮来适口便好。”褚眠冬笑道,“这酒是我自酿而成,我又向来不喜酒味过重,故而喜酿各式甜酒。”
她拍了拍一旁尚带泥土的坛身,“这坛正是八载前我离开京城时埋下的,昨夜刚刚挖出,倒是应景。”
燕无辰一边又夸赞几句,一边再提坛,将两只酒盏倒满。几片桃瓣在此时悠悠飘落,正混入潺潺酒液中,被水流冲得翻了几个滚儿,最终倒扣在液面,如一盏翻了的小舟。
褚眠冬见此,灵光一现。
“说来,这桃瓣亦可摘了泡酒。正愁将那些桃枝怎么办才好,这便不就刚刚好。”
燕无辰执起酒盏轻抿一口,略觉疑惑:“这酒桃香甚醇,入口亦甘甜。我原本以为应是以桃瓣加糖酿造而成,原来竟是浸泡所得?”
“桃花不似瓜果和粮食,花瓣本身不含可用作发酵的物质。”褚眠冬摇头,“是以用桃瓣入酒,需以其它酿好的酒浸泡之,加糖调味。”
“这坛桃花酒便是以米酒为底,泡桃瓣于其中。经年之后,桃香便从花中入了酒里。”
“不过其实也不必泡这么久。”褚眠冬说,“一般来说泡上两月有余即可。”
“这坛泡了八年的……”
她诚恳道:“其实启封之前,我都拿不准它到底坏了没有。”
“无事。”
燕无辰又饮一盏,平静道:“总归修道之人不会因一杯酒闹肚子。”
褚眠冬:就还挺有道理。
褚眠冬也又饮一盏,这才想起重点。
“不,重点不在腹泻上。”她用回到正轨的理智分析道,“霉变的米酒可没有什么口感和香气可言。”
“所以这不是喝进肚里是否腹泻的问题,而是拍开坛封扑面而来一股恶臭的问题。”
浅浅想象一番那般场景,褚眠冬整张脸都快要皱成一团。
“届时,这场踏青怕是要一生难忘了。”
一旁的燕无辰想象着那情形,却不自觉笑出了声。
“我倒觉得那样也未尝不好。”燕无辰说,“有褚道友亲酿的美酒也好,你我二人一同开了那霉变的酒坛、又一同去酒铺打酒也罢,都一样很好。”
白衣少年向面露疑惑的青衣少女看去,阳光落入他澄澈清透的眸光里,被揉成浮动的碎金。
“发生了什么并非最重要的。”
少年轻轻摇头,话语认真。
“最重要的是,与我一同经历这些的人,是你。”
“这才是让我觉得这段时间有意义、认为这段记忆不可取代的根本原因。”
风起,吹落一树桃瓣,纷纷扬扬落在二人的肩头发梢。
“若是今日酒坏了、你我一同去酒铺打酒,那往后每回路过酒铺,我便都会想起今日。”
“便如现在酒没坏、我们有了这番交谈,那往后每次有风吹落一树桃花时,我就会想起这一刻。”
“于我而言,这都很好。”
因为是与你一起,仅此足矣。
第18章 明君策.终
褚眠冬与燕无辰抱着大捧桃枝一路拐去酒家打了米酒,方往所居小院而去。
“看燕道友神色,可是疑惑为何不直接收入储物袋?”
褚眠冬偏头看向燕无辰,下颌微扬,示意他看向路边行人。
二人此时正走在城中主干道上,几步路间,便有手握花枝的路人擦肩而过,自然免不了不时落在两人身上的视线。
这些视线大都始于纯粹坦荡的欣赏之意,又转作些微遗憾流转而去。
“倘若将这些桃枝都收进储物袋,这分遗憾之意就会变成欣喜,进而递上手中花枝。”
言下之意,收不收起来,结果都是一样的,会抱一大捧。
褚眠冬:“考虑到米酒的量,桃花不能再多了。”
燕无辰看了看人手桃花的街道,终于问出了一个更大的疑惑。
“赠桃花传心意虽好,但人人这样送,城中桃花不会被折尽吗?”他略略回想,“不过方才在山中时,林中桃花虽多,却似乎并无人上前攀折。”
“这倒不会。”褚眠冬说,“城中用以相赠的桃花,并非从桃树上折来。”
燕无辰:“但桃花的确是货真价实的真花。”
若非来自桃树,这花还能从哪来?
他仔细端详怀中的花枝,这回在来源各不同的每支桃花上,都寻得了一缕相同的淡粉色因缘。
系于物件上的因缘相较于系于人身的因缘本就浅淡许多,因此,不同于慕卿身上因与果同时落在一处的分外明晰、一眼可见,缠绕在桃花枝上的这缕因缘极为隐蔽,掩映在枝上的其它各色因缘间,若非细看,倒极难察觉。
“所有花枝上都有一缕相同的因缘,故而所有花枝来源一致。”
燕无辰想了想,“且这来源并非桃树……至少并非尚未生出灵智的桃树。”
他心中有了判断。
“这皇都之中,有一位道行不浅的桃妖罢。”
不会有哪棵百年古树能够以一树之力供给这日整座城的桃花需求,除非这棵树已经修炼成妖。
对一棵桃树而言,折枝等同折体,损伤颇重;但对于一位道行颇高的桃妖来说,桃花枝更似不断更迭的青丝,纵使不折,也会自然更替。
褚眠冬颔首:“京郊有桃仙庙,奉一位名为「桃夭」的桃花仙,桃之夭夭的桃夭。”
“二月二这日,城中用以相赠的桃花枝,皆从这桃仙庙中来。”
燕无辰问:“以信仰为回报?”
信力是常见的修炼助力,妖修寿数悠长,不乏愿为此停驻人间、长久庇佑一方者。
褚眠冬摇头:“桃仙庙中的桃花枝以铜钱现付现结。”
燕无辰:“若是如此,于大多数人而言,直接折免费的桃枝岂不更好?”
贪小利总归近乎天性。
褚眠冬依然摇头:“城中桃树皆在这位桃夭的庇护之下,若随意攀折,免不了走上几日霉运。”
燕无辰顿了顿,转而了然。
“本想说‘那坚定贪小利者大可换一种花折’……”
“但想来实际情况应是,城中人发现折桃枝走霉运,便愈发相信桃树有灵,敬畏之余,越发愿意花钱去买庙中「有灵」的桃花枝了罢。”
褚眠冬:“正是如此。人们相信因这桃花「有灵」,赠者见诚意,收者亦得祝福。总归长此以往,每逢二月二这日,以桃仙庙中的桃花枝相赠以表心意,便渐渐成了京中习俗。”
闲谈间,两人已行至小院门口。
推门回到院中,褚眠冬择下桃枝上将绽而未开的桃苞,交由燕无辰于清水中洗净备用。
“说起来,做这些非常具体的事情时,你一般在想些什么呢?”
燕无辰拨动着盆中清水将桃花苞浸没洗刷,“其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时常觉得这些太过具体的事情……是一种对时间和生命的浪费。”
“辟谷之前,每日需花不少时间充饥像一种浪费。”燕无辰道,“辟谷之后,我也一度觉得煮茶是一种浪费。直到后来我才慢慢发觉,煮茶的过程本身也类似一种修行,并不是我先前以为的那般毫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