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褚眠冬将择尽花苞的一支桃花放到一旁,微微歪头,看向一旁的白衣少年。
  她并未回答燕无辰,而提出了一个问题:
  “燕道友很喜欢修炼?”
  “也不尽然。只是觉得修炼是有意义的事,于是觉得需要去做。”燕无辰说,“我并不讨厌这件事。但「不讨厌」这种感觉,大抵不能算作是喜欢罢。”
  褚眠冬取了另一支花枝,手中动作未停。
  “所以,燕道友热衷于修炼,其实是因为觉得「需要」修炼。”她追问道,“那是什么让燕道友觉得修炼是一件需要去做的事?”
  燕无辰顿了顿。
  “大抵是因为……这是一条清晰可见的,往上走的途径?”他思索着,“便如身处一面峭壁,所有人都在向上攀援,也都知晓峰顶是所有人都追求的终点。”
  褚眠冬:“若爬不上峰顶会如何?”
  近乎条件反射地,燕无辰脱口而出:“会死。”
  燕无辰一愣,自己也为这回答而茫然片刻,旋即在记忆中寻得了些许端倪。
  “我年少时,曾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为每日的温饱发愁。”
  他回溯着所剩不多的少时记忆,“具体困窘到怎样地步我已不太有印象,但「无路可走、只能押上所有搏一个迈入仙途的机会」,这样的感觉却一直记得很清楚。”
  “真的迈入仙途,又发现我也的确有些天分、能将这条路走通,便一直走到了现在。”燕无辰说,“如今想来,大抵只是因为摆在那时的我面前的唯一一条路恰好是修炼。”
  “倘若是别的,那时的我应该也会毫不犹豫地走下去罢。”
  燕无辰轻叹了口气:
  “那种关乎生存、毫无选择的焦虑,大抵就是这种「需要去做」之感的来源。”
  听罢,褚眠冬拍了拍白衣少年的肩。
  “梳理到这里,想来燕道友也已隐有所感。”
  她想了想,“也许用一个故事来说明比较好。”
  “有一只小象,脖颈上系着一圈绳索。它拼尽全力想要挣脱,但此时它的气力尚且不足,尝试许多次都失败了。”
  “小象很挫败,但也只好与这绳索共存。就这样,它慢慢长大了。”
  “小象长成了大象,它依然对幼时的无力之感印象深刻,下意识过着与绳套共存的生活。但其实,它的气力早已能将绳索挣断、甚至将绳桩也一并拔掉。”
  “现在,燕道友已经辟谷,也不会再因温饱而亡。”
  她看着眸中一瞬空茫的燕无辰,温和开口。
  “便如那只小象如今已经长成足够有力的大象,你也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毫无选择的少年了。”
  “如果「选择在修炼这条路上分秒必争地向前」是因为下意识觉得「通往生的道路只有这一条」,那现在的你,已经不必再如此逼迫自己了。”
  少女眸光平和,似月光下静默的碧波。
  “你已经有了选择的余地和权利。”
  ……原来如此啊。
  燕无辰曾以为,自己安于脚下这条已经走通的路,是因为没有必要再冒险去探寻它路。
  但现在他才发现,“认为探寻它路是一种冒险”这个想法本身,原来是来自潜意识中的“唯有此路可走”之念。
  燕无辰长长叹气。
  “原本觉得自己的想法都逻辑通畅,但这般一理,却发现连立足点都摇摇欲坠。”他叹道,“若非将这些思考摆在明面上探讨,也许我永远都不会发觉其中的问题,也会一直在绳套里度过余生。”
  ……甚至可能用这套观念去评判别人。
  现在再回想起他最初对褚眠冬离宗一事的所有疑惑、不解和故作理解,燕无辰只觉心口中箭,漫上一股令他窒息的尴尬。
  但愿她永远不会从沉瑜那得知他当时的反应,永远不会。
  那厢,褚眠冬转了话头。
  “至于做这些时我在想些什么……”她垂眸看向手中桃枝,轻巧地摘下一枚花苞,“便是最具体的,我要如何把手中这件事做得更好,又让自己更轻松。”
  “怎样更快辨别一枚桃苞是否可以用来制桃花酒,用怎样的手法能更轻易地将花苞从枝头摘下。”
  “当然,也有发散思维的时候。”褚眠冬说,“我会思考将这些余下的桃枝用水瓶插上后放在何处,还会想要不要用已盛开的桃花做些桃花果子。裹了粉浆再油炸的零嘴,味道无论如何都不会太差。”
  “还会想,坐在院中择花浣花,当真是数一数二惬意之事。”
  她微微弯起眉眼,“不知燕道友是否能意会这种感觉?”
  “于春风中埋下一坛桃花酒,在夏夜里冰一碗糖水。于秋风中摘蔬果烹一桌佳肴,在冬日里围炉煮酒,闲话世间。”
  “四季轮转,却有心安之处始终不变。”褚眠冬笑道,“这便是我所愿。”
  燕无辰阖眸,设想一番少女话中之景。
  “我想我大抵能明白。”他说,“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世事轮转之变与不变如海中波涛,航行其中的我们一生所求,不过于其间撑起一片令自己心安的小小天地。”
  “没错。”褚眠冬浅笑颔首,“如是而已,如此足矣。”
  ……
  “什么如是而已,如此足矣?”
  尾戒中许久未吱声的代理天道司洺出声打破了两人间此刻堪称圆融的氛围。
  “快别摸鱼泡酒了,来活了。”
  司洺毫无一言破坏气氛的自觉,单刀直入道:
  “眠冬,有个穿越者在藕城捅了个大篓子,得拜托你去探探情况,想办法解决这个麻烦。”
  第19章 《全家福》
  “这很紧急。”司洺强调,“再晚点整个藕城都得陷落到魔域了——”
  “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褚眠冬手中动作一顿,在神识中回应司洺,“具体是什么情况?先理一理眼下已知的情报。”
  司洺作为优秀天道员工的工作能力的确过关,三言两语便讲清了藕城事件的来龙去脉。
  藕城是一座颇具盛名的修界城池,这盛名不止来自作为藕城特产的莲花、莲子与莲藕,更因城中堪称登峰造极的木偶戏技艺。
  城中偶戏技艺代代相传,传至如今的城主连瓯一代至臻化境。连瓯不仅精通木偶制作、木偶表演,在偶戏剧本的创作上亦是超群绝伦。
  据传由连瓯雕琢制作、操控表演的木偶戏有引人身入戏境之能,可叫人于一场偶戏之间,历尽世间极致之情。
  连瓯一向乐于听城中来客带来各处的新鲜故事,亦欢迎来客同她探讨故事创作。而穿越者捅出的篓子便在这里——数周前,某穿越者给城主连瓯讲了一个故事。
  连瓯听完这个故事后大受震撼,闭关数周后,她以这个故事为蓝本编出了一部名为《全家福》的偶戏。这部偶戏在城中一经上映便即刻走红,成了藕城最受欢迎的场次。
  然而,自偶戏《全家福》上映之始,藕城中便开始出现若隐若现的魔气。
  近日来,随着《全家福》的一场场重映,城中魔气愈发浓重,以如今正闭关不出的城主连瓯处为甚。
  “多半是那个故事有问题。”司洺道,“虽然已经把那位讲故事的穿越者送回了原本的位面,但藕城里因此留下的问题还没有解决,城中的情况依然在不断恶化。”
  “若一座城池的魔气浓度超过一定阈值,整座城池便会没入魔域,再难回返。但最麻烦的不是这座城的陷落,而是这陷落会打破如今仙魔二界的平衡。”
  便如一架正好平衡的天平,拿起其一侧的砝码放到另一侧,造成的动荡至少两倍于这砝码本身的重量。
  “如果天道能一键净化魔气,问题倒也没有那么严重;但我并无直接插手处理此事的权柄。”代理天道语速极快地解释,“打个比方,我可以看见海上正在形成的风暴,但我的权柄是调控潮汐,而并无直接阻止风暴的权力。”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面对穿越者捅出来的篓子,也许作为曾经和穿越者有过深度友好接触的本界人士的你,才是最好的执行者。”
  司洺继续道,“藕城的这个故事,或许只有你能看出其中的问题,而不似城中寻常人般,因这故事生出心魔。”
  司洺:“总体情况就是这样,我会一直关注你这边的状态,提供必要的帮助。”
  情况的确有些严峻。
  褚眠冬看着手中花枝,开始思考从此处前往藕城的最快路径。
  一旁正清洗水中花苞的燕无辰动作微顿,同样肃了神色。
  沉瑜的声音经由神识传信而来,话语中难掩凝重。
  “……总之就是这样。无辰,藕城的魔气来得蹊跷,此事只有交给你我才放心。”
  各自整理好思绪后,褚眠冬与燕无辰双双看向对方,近乎异口同声。
  褚眠冬:“听闻藕城近日出了台异常精彩的偶戏,不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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