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疏影只以为娘子,是对管理陪嫁资产感兴趣,便先挑了她素日喜欢的铺子来说。
  不想娘子看了看单子,平静道,“这家彩笺铺,以后就交由你打理,你时常去铺子里帮我盯着,以后我们除了书画古玩以外,主要售卖定制的彩笺,凡是六品以上官身的家眷,去购买彩纸信笺,一律要通知我,这些彩笺我亲手来做,但对外不要声张。”
  何年本想着,若是栽培周庐成为皇城司司使,那自己就如同开了天眼,能将玉京城的大小官员,都掌控在自己的监视之下。
  可惜,周庐这条线暂时用不了,她就需要另谋出路。
  “愣什么呢?”见疏影没有反应,何年拍了拍她,冷静分析市场前景。
  “你看啊,大宁朝重视文房赏玩,用于书信往来的彩笺,最是穷工极妍,争奇竞巧。那些有闲心的文人们,往往自己动手设计,而王公贵族没有这番闲情,又以专属笺纸为个人标识,皇宫内院的宫笺处就不够用了,有名的私刻坊靠着标新立异,就能赚得盆满钵满...”
  “比如京城最大的笺纸铺子花朝坊,每日供不应求,你们不觉得,我的手艺比花朝坊更好吗?”
  “自然娘子更甚一筹”,疏影忙不迭的回答,“可娘子作何与那些商人相比,没来由降低了身份,还沾染了铜臭味,娘子原先不是最烦此道吗?”
  何年笑了笑,心道当然是探听消息,构建自己的‘探事司’,也能顺带筹措打仗要用的钱粮。
  嘴上却道。“突发奇想罢了,你们是我的贴身侍女,我所有决定不会瞒着你们,你们也要学会管住自己的嘴...”
  她只是扫了一眼,兰薰和疏影扑通跪了下来。
  “娘子放心,奴婢们只听娘子的。”
  何年扶起二人,推心置腹道,”我也只信你们,以后我们房中的事情,只你们四个大丫头知道,若是传了出去,我也只拿你们...”
  她后半句没有说出口,脑中浮现史料中四位侍女的悲惨下场,眼睛莫名有些热,只道一句,“我从前偏听李妈妈,委屈了你们,日后再也不会了...”
  兰薰哭了出来,“不委屈,娘子是主子,主子待奴婢好,是主子宽厚,主子待奴婢不好,定然是奴婢没服侍好主子...”
  疏影也道,“娘子有什么交代,自有娘子的道理,奴婢们见识寡陋,凡事都只听娘子的吩咐...”
  何年其实很不想听她们,一口一个主子奴婢的叫着,可正是因为她们是奴婢的心理,才会百分百服从她,自动合理化她一切反常的举动...
  念及此,她也就不多费口舌了。
  只特意叮嘱她们,“以后我的房中,衣服上,日常所有物品,包括面药香膏,全部不许用香料,我的身上不能有任何香味。”
  “兰薰惊呼了一声,“这不是要了娘子的命吗?”
  她们家娘子,最爱调香,也最是离不开香的。
  “我最近闻到香味,鼻子就会痒,许是心绪不宁,有些过敏,你们要保守秘密。”
  这当然是假的。
  在这个通讯不发达,人与人靠书信沟通的时代,她需要在笺纸上做些手脚,这些笺纸不能沾染她的味道。
  里间贴身的几个侍女,她是百分百信任的,外间的侍女,她不能确定。
  “以后我休息时,不用守夜,外间的侍女也撤了。我身边就你们四个服侍,外面要是问起,就说我身体不适,如今转性子了,喜欢清净...”
  何年交代完,简单吃了点东西,就开始在云案上制笺纸。
  忙活到天色已暗,疏影来传晚饭备好了,是否去请将军。
  何年头也没有抬,葱白纤指捏着藻绘完的笺纸,正在涂蜡染潢。
  “你去请将军过来。”
  李信业来到喜房时,看到她还在忙碌。
  花边云影的纱窗下,她簪着一朵新鲜的白莲花,琼色抹胸碧色罗裳,婉约清雅,素手正拨弄着青雘,平日都燃着的香炉,却是冷的。
  “将军来了?”
  她抬头看他时,露出洁白的狐狸牙,笑容明灿。
  天光烛火,犹如薄纱笼罩着她,那笑容也似朦胧月影,在抵达李信业的眼底时,化作黯淡。
  将军不开心...
  何年敏锐觉察到后,收敛了些笑意。
  她觉得将军像北境干燥的雪,她稍一触碰他,浑身就如披着被雪打湿的毛毯,不自在起来。
  她起初以为是心怀愧疚的缘故,可他犹如薄暮的眸光里,确实会如怨魂般缠着她的脖颈,用力掐紧,让她呼吸堵塞。
  “将军,我有一事不明”,她望向他,眸带水色。
  “今日进宫,听圣上和宋皇后的意思,是将军指定要娶我,圣上才会赐婚。可听将军的意思,似乎是误会了...所以,在将军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二人坐在摆满精致餐食的鹤膝棹边,分作两侧,桌案不长,是而距离不算远。可对于夫妻而言,这个距离又有些疏远了。
  何年朝着将军挪了挪椅子,向他靠得近了些。
  一缕幽香扑进鼻子里,李信业神色复杂的看了她一眼。
  “沈娘子是聪明人,既然察觉到幽微不同,沈娘子心底,是怎么想的?”
  前世这个时候,她进宫听闻是他“主动求娶”,回来生了好大一通气。
  不同的地方在于,前世拜堂时没有遇到刺客,她如同所有闺阁女儿一样,默认了成亲,圆房...
  所以,那时他们已有了夫妻之实。不算和谐愉悦的经历,却足够他将她视为妻子,纳入自己的阵营,哪怕一时心里没有自己,将来也会有的。
  这一世,李信业没有碰她,也没有同房的意愿,更没想过要她回心转意。
  只要她明面上别太过分,他很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他确实需要一个这样身份的妻子。
  何年没有听到实质性的回应,偏头盯着他。
  李信业不似玉京的男子那般儒雅文弱。相反,他更像北粱人,鼻高目深,那张脸也看起来很硬,似乎不可轻易消溶。
  何年轻叹了一声,主动剖诚。
  “将军,我猜,圣上也为将军择了其他贵女,将军定然推辞了。所以,将军当日醉酒拦住我的马车,圣上得知后,立刻将我赏赐给将军,类似于打一巴掌给个甜枣...”
  “圣上强召将军回京,是那一巴掌,而我是那颗甜枣...”
  何年虽是醉心学术的博士生,也见过大批揣摩博导心意送礼的人。无论送什么都会被推拒,这个时候,博导多看了什么东西一眼,立刻买下来送给他,便显得体贴知意。
  但有些时候,收礼的人是无意识多看了两眼,还有些时候,是他笃定对方会送,所以刻意多看两眼。
  何年想确定的是,李信业是哪一种?
  “我想问将军的是,将军收了这颗甜枣,开心吗?是否合将军心意?”
  她支着下巴,歪着脑袋望他,如一朵压低的灯花,照得人心浑茫。
  短视交接间,李信业心中浮出苦涩,很想问她‘你究竟是颗甜枣,还是毒枣,自己心里没数吗?’
  唇角却勾出一抹笑,“沈娘子花容月貌,天姿国色,任何男子娶了沈娘子,都会开心的。”
  何年发现与将军的对话,就恍若在流沙上进行,说了许多,可她动弹一下,这些对话就坍塌了。
  很有挫败感,只能找补一句,“那我就当这是将军的心里话。”
  她从温碗里拿出细口长瓶,替李信业倒了一杯酒,又给自己也满上。
  “我敬将军一杯!”
  何年抱着酒盏满饮而下,一杯下肚,她白皙的脸颊晕出红霞,雪肤含粉,明艳动人。
  面前的将军也有些涣散了,她不得不凑近两步,才能看得清。
  “将军,其实我知道,当日你在街头拦了我的马车,圣上怎会那么快知晓呢?定然是有人告诉他了。而这个人不能是皇城司的探子,否则便显得圣上监视将军。而我那日出行,是去见宋郎君的,也只有他知晓此事...”
  “所以,将我当颗甜枣送出去的,定然是宋家人。宋檀不会如此,我猜是他和父兄提及此事,宋相为圣上分忧,主动献策献力,还大度献人...”
  她目光晃动,如擦亮的火折子,明亮的让人挪不开眼。
  李信业不知她在玩什么把戏,却也配合道,“沈娘子果然聪慧!”
  这便是肯定了她的猜测。
  当然,他那日醉酒挑起帘子,也是笃定了他只需多看两眼,他们自会将她送到面前。
  而她被心爱之人的父兄给送了出去,足够她看清楚,她喜欢的是什么货色。
  但她看不清。
  女娘又向前凑近一步,快要挨着他了,才停下来。
  “沈娘子,眼神不好?”李信业向后挪了一步。
  面前的女娘却拽住了他的衣襟。
  “将军”,何年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许多脸在她面前打转儿,晃得她有些想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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