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仲石能娶到秋娘,是他的福分,我也欢喜疼爱秋娘,别说你日日用南珠,就是日日用北珠,我也让仲石去给你捞...”
  她端详着这张脸,怜惜道,“这样莹玉肌香,百端娇美的女娘,就算日日烧高香供着也不足为过,可惜,李家还是委屈了你啊...”
  “母亲,将军倒是真送了我一盒北珠,难不成是母亲叫他去捞的?”何年打趣道。
  李信业顿了一下,李老夫人投来赞赏的表情,还算不傻,知道投其所好。
  只是,一刹间,李老夫人似想到什么,儿子还没回京见过秋娘,却提前备好一盒北方才能打捞到的北珠,难不成他早就爱慕人家女娘?可他小时候都在北境长大,不曾见过秋娘啊?
  何年以为婆母还在介怀,就笑着解释道,“母亲,我现在不用这些珠子了,是因前几日,在一个话本子里,读到了采珠人的生活,实在是艰辛可怜。”
  “我后来想了想,南珠北珠,左右不过是个装饰,有没有都无妨,用不用都无碍,这才停用了采珠研粉,与将军府无关,母亲不必放在心上!”
  何年从前在书中,读到过大宁‘崇文抑武’的国策,那时还没有实感,方才听老夫人说完,才能感受到京城权贵和边疆军士的待遇差别。
  这个朝代,台谏官风头正劲,御史台权柄通天,相权凌驾于王权之上,这也是正值盛年的庆帝,后来会任用亲信内侍,大力豢养皇城司的缘故。
  毕竟,历史上没有一个朝代皇帝,发布的每一道诏令,都需要执政大臣通过,经过给事中与中书舍人审核,并由宰相盖章副署通过后,才能颁行于天下的。
  宰相可以推翻皇帝的决定,台谏官可以联名推翻当朝宰相,御史台也盯着台谏官不放。
  从权力下放的角度来看,文人士大夫的权力得到了极大膨胀。而从生活方式上来看,大宁商贸发达,享乐文化盛行。
  文人士大夫,高门权贵们,每每会饮于广厦,外设重幕,内列宝炬,歌舞俳优相继,通宵达旦,狂饮忘疲...
  后人盛赞这个朝代,‘金柳摇来美酒香’,却也批评这个朝代,崇文抑武的国策,导致文武关系失调,军事上的积弱,为对外屈辱埋下伏笔。
  等到外敌入侵,北梁南下,需要打仗时,国库是空的,粮草是贪墨的,士大夫是妥协的,皇帝是一味求和的...
  繁华和昌盛,也是不堪一击的。
  多么令人唏嘘啊!
  何年为老夫人夹了一块蟹肉包儿,安抚道,“听闻北境苦寒,母亲当年必然吃了许多苦,若非边疆军士多年戍守,我哪里能在京城安乐这么多年?如今不过是停用个珠子,母亲就这般自责不安,倒像是欠了我什么似的?”
  她话还未说完,李老夫人的眼角,骤雨似的披着泪。
  “瞧我”,她拿帕子擦拭眼泪,喃喃道,“若你公爹还活着多好啊,看见仲儿娶了这般体谅他的妻子,一定开心坏了...”
  何年握着她的手,没有说话。
  老夫人哭着哭着却笑了,“其实,在北境的日子不苦的,那时,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这个时节,该是在军中与将士们烤羊肉吃的...”
  何年安慰她,“那我们明日便烤一只全羊...”
  老夫人笑着笑着却又哭了,“我只怕,将来你和仲石,只能分隔两地了...”
  老夫人在塑雪之战前,带着儿子回京,却不曾想,这竟是与丈夫的最后一面。
  从此,一家人天人永隔。
  而她现在,就算记挂着儿子,也只能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困坐在寂寞的院子里,看着天边的月亮。
  十年前,他们一家人在北境,躺在广袤无际的草原上看月亮,终是不能了。
  再想到儿子功高震主,将来,将来,必然无法与妻儿生活在一起了...
  不由悲从中来。
  人就是这么奇怪,一个人能熬过漫长孤寂,若是有人说了体己话,那便再也撑不住了...
  何年不知说什么,她并未和将军圆房的事情,老夫人还不知道...
  他们这种情况,应该是合约夫妻吧。
  她探寻的去望李信业,李信业却只低头吃着饭,他吃得很慢,很专注,似对周遭置若罔闻。
  第22章
  ◎母女嫌隙◎
  二人陪老夫人吃完早膳后,才一道乘坐马车回尚书府。
  回门是沈家的大事,父亲母亲带着哥哥嫂嫂,已等在了外面。
  何年本以为只是寻常流程而已,毕竟今日之后,她随时都可*回家看看...
  可刚被将军扶下马车,看见那些熟悉的面孔时,她的眼圈就红了。
  “父亲,母亲”,她擦拭着眼泪,胸中涌出一股酸涩的情绪,似过了千年,当日祸累家人的愧疚和自责,依然随时能将她吞没。
  李信业也跟着她唤“父亲,母亲”,随着她行长辈礼后,又跟着她唤“大哥,大嫂,二哥,二嫂”,行了平辈礼。
  看见这一幕的沈父,心里的那颗石头,总算是落地了。
  她这个女儿太倔强了,和宋家郎君又是少小长大的情谊,他很怕她牛性子上来了,转不过弯,成婚后也不美满。
  如今看着,夫妻二人相敬如宾,他便觉得自己赌对了。
  他和大郎二郎,请李信业去厅堂小叙。
  抹着眼泪的沈夫人,带着女儿往后院去说体己话。
  “我瞧着你气色好了一些,也比出阁前精神了些...”
  沈夫人试探着问,“方才你下马车的时候,我看将军知道扶你。你哭的时候,他的视线也落在你身上,在意你的感受。我见他也知礼懂数,最重要的是,知道体贴你...”
  “母亲”,何年打断了她的话,“怎么没有看见三娘?”
  她和将军之间,不适合谈这些,否则日后相处起来该别扭了。
  沈夫人的眼神躲了躲,“三娘,三娘,她病了...”
  “病了?”
  何年看母亲的表情,心里就有数了。
  她和母亲因为祖母的缘故,生了嫌隙,更因为三娘的缘故,永远亲近不起来。
  祖母去世后,母亲也想和她修复关系,每次来看她时,便不会再带着三娘。
  只是,那时她已经大了,母女之间虽不再争吵,却总是淡淡的。
  果然,提到三娘,沈夫人也局促了起来,转移话题道,“李妈妈是怎么回事?你把她打发回来了,我吓了一跳,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结果,那老货说你不想看到她额头的皱纹,这就奇了,你从前不是最离不开她吗?”
  “母亲知道缘故的,我从前不懂,如今做了主母就懂了...”
  沈夫人怔愣了一下,眼泪刷一下,就大颗大颗滚落下来。
  何年不知为何,安慰婆母时,尚且信手拈来,对着沈夫人,反倒有些无措起来。
  她只随着母亲走进闺房里,视线在旧物上扫着,心里说不出来的沉重。
  五连间的闺房,入门是横设的桐柏长条书案,案边一排开敞的顶箱柜,密布着一摞墙的古籍。书案上笔墨纸砚齐全。后面靠着花阴的窗子下,摆着一张断着细碎裂纹的前朝古琴,是宋檀费尽力气为她寻来的。边上的美人塌上,还有一盘零落的棋局...
  身为沈初照的实感,在回到生活十八年的闺房后,一下子鲜活起来。
  出阁前撕心裂肺的哭泣,夜不能眠的记忆,也历历在目。
  “秋娘,从前的事情,是母亲对不住你”,沈夫人犹豫了很久,还是说出了心里话,“你那时还小,母亲不该因为和婆母置气,就责难自己的亲生女儿...”
  过往的委屈历久弥新,沈夫人也知道女儿大了,有些话再不说开,恐怕一辈子都没有机会了。
  这些话本该女儿出阁前说清楚的,可沈初照出阁前正悲痛着闹情绪,连好言好语都听不进去,怎会有心情听她说剖心掏肺的话。
  这趟女儿回来,她见她情绪大好,对着她也亲切许多,才鼓起勇气一股脑说出来。
  “你小的时候,你祖母故意和我作对,凡是我前脚不叫你做的事情,她后脚就偏要带着你去做。我管教了你,教你规矩,她就要扮老好人,哄着你宠着你,我气不过...可你不与我亲近,反倒亲你祖母,我只能将对婆母的不满,尽数发泄在你身上...”
  何年脑子里闪过沈初照保留的许多模糊记忆,有一些她过去想不通,有一些她想通了,却已经来不及了,因为隔阂已经存在了。
  沈初照在最需要母爱的时候,沈夫人放弃了她,成年后,她对母亲就滋生了莫名的恨。
  她其实并没有那么离不开李妈妈,只是,她清楚每一次亲近李妈妈,母亲就会想到祖母,想到那些糟心的事情,被她膈应到吃不下饭。
  而三娘何尝不是母亲,用来膈应她的呢?
  她看见母亲宠爱三娘,时刻将三娘带在身边,面上做出不在意的样子,其实气到躲在被窝里痛哭...
  母女都知道对方的软肋,都不肯先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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