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直到祖母去世后,母亲开始示弱了,可裂痕,却是再也补不上了。
  沈初照在南下的随笔录里,写到母亲等她从御史台的大牢放出来后,就于家中自缢了。
  她认为母亲此举,是再次遗弃了她。
  她对这个女儿的爱,只够等女儿一程,确保女儿活着后,她的义务就尽完了。
  而母亲能求死,沈初照那时却不能死,因为救她出来,已经死了太多人,她背负着这么多条人命,只能艰难的活下去。
  何年拿出帕子,为沈夫人擦拭眼泪。
  沈夫人握住了她的手,那只手握上去时,小心翼翼,含着试探,何年没有抽出来。
  沈夫人心里安定了些,却听面前的女儿,过于冷静的回道,“母亲不必自责,母亲那时放弃了我,何尝不是因为我先放弃了母亲?”
  沈夫人的手,颤抖着,捂住哭泣的双眼,眼泪从指缝里挤出来。
  “可你那时还是孩子,而我,而我...”
  何年想了一下,还是伸手握住了沈夫人的手,这代表着某种和解。
  她虽然不知道父亲母亲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也能大致猜到,母亲当日嫁给父亲时,也曾恩爱美满过...
  可惜,祖母与母亲性情不投,母亲又是刚强的性子,祖母便为父亲纳了一房妾室。
  这个薛家小娘,本就和父亲是儿时玩伴,家中父兄犯事充了军,祖母将她买了回来,求父亲给个身份。
  父亲只以为男子纳妾本是寻常,又何况是救人于水火...
  却不知道此举意味着,母亲和祖母的较量落了下乘,母亲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格,定然对父亲失望透顶...
  也许,那时母亲也曾彻夜难眠过,哭过委屈过。
  后来,母亲便想通了,为了报复祖母和父亲,母亲为父亲主动纳了周姨娘,也就是三娘的母亲。又将父亲身边服侍的人,全部换成了极其貌美的侍女,又主动要给父亲纳第四房妾室...
  等到父亲意识到不对劲时,已经无可挽回了。
  母亲便是这样的性子,不给父亲一丁点机会,甚至不肯提点他一句,正如当时母亲对她那样...
  “秋娘...”沈夫人掩着帕子哭泣。
  “母亲后悔了,真的后悔了...秋娘那时还太小,还太小,母亲怎么能松手呢?”
  明明再熬上几年,秋娘大了,就懂得母亲的艰辛了...
  可惜,后来秋娘大了,懂了母亲的境遇,母女情分却回不去了。
  祖母想要用妾室恶心母亲,母亲也用妾室告诉祖母,她一点都不在意父亲。
  等到祖母不能拿妾室恶心母亲时,就将目光放在了她身上...
  “郎君们不用活在内宅,女娘才是母亲的贴心棉袄。可惜,我那时太小了,母亲每次斥责我后,祖母都会为我撑腰,我以为自己找到靠山了,还在母亲面前得意洋洋,却不曾想,我放弃了母亲,母亲也放弃了我...”
  何年还记得,那一年,沈初照应该才六岁吧。
  母亲训斥了她,很快,李妈妈将她带到了祖母那里,祖母百般安慰和疼惜她,给她吃各种母亲平日里不许她吃的点心甜糕。
  晚间,母亲来接她回去,她不肯,说要歇在祖母这里...
  她记得,母亲为了不输阵,唤她回去的语气也很强硬,她便铁了心不肯走。
  其实心里想的是,如果母亲过来抱抱她,说些温软的话,她就肯跟母亲回去了。
  可她不知道,那是母亲最后一次来找她。
  从此,母亲将心思都用在了,比她小一岁的三娘身上,恍若三娘才是她亲生的姑娘。
  而三娘是周姨娘的女儿,周姨娘靠着母亲生活,也替母亲斗败了薛姨娘,三娘天生知道讨好主母,才能在后院好好活着,自然百般听话懂事,成了母亲缺失的贴心小棉袄...
  十几岁时,沈初照恨透了三娘,事事为难她,处处与她作对。
  母亲便为三娘撑腰,母亲为三娘撑腰,祖母便为她撑腰...
  她每次都是胜利的那一个,因为祖母才是长辈,是压母亲一头的婆母。每当这个时候,母亲都会表现的更疼惜三娘,补偿三娘受的委屈...
  而她看似每次都赢了,其实只有自己知道,从始至终,她需要的只是母亲的拥抱而已...
  可她太娇纵了,从来都是别人求着她爱,她不曾求过别人爱自己,哪怕那个人是自己的生母。
  而这场婆媳相斗,内宅无声的较量,最后只有寿终正寝的祖母,是含笑离开的吧?
  祖母去世的那日,哭着对她说,“秋娘,祖母护不了你了,去和你母亲低个头,认个错,她纵然千百般不喜欢你,终归是你的亲生母亲...”
  她那时已经意识到,症结全部出在祖母这里,可她没有回头路了。
  六岁懵懂无知所做的决定,只能一路吞食恶果走下去。
  她哭着扑向祖母说,“我不要母亲,我只要祖母,只要祖母...”
  而母亲那时,刚好出现在门外,那一次,她身边并没有带着三娘,但她也没有走进来,安慰失声痛哭的她。
  于是祖母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说“秋娘不要哭,母亲不要你,祖母要你,祖母永远只爱秋娘...”
  可祖母真的爱她吗?
  何年心情复杂。
  前世,父死兄丧,母亲自缢...
  她踽踽南下,嫁与宋檀,却不能生育,在婆母手中受锉磨时,是否后悔过呢?
  可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何年看着哭花了妆的沈夫人,这一刻,她庆幸自己是何年,而不是沈初照。
  因为至爱,才会有至恨。
  沈初照爱母亲又恨母亲,永远不会低头去乞求母亲的爱,更不会主动与母亲和解。
  而何年心里对沈夫人,没有那么强烈的情绪,便能温和的安抚她,宽慰她,甚至欺骗她。
  “母亲不要哭了,从前是我不懂事,才会故意气母亲。现在我知道母亲的为难,很庆幸过去那些年,母亲身边有三娘陪伴。若不是三娘日日哄着母亲,不知母亲要流多少缸眼泪呢?”
  她故作轻松的样子,“算起来,我该给三娘备一份厚礼,感谢她这些年替我行孝呢。只是,以后就不必她代我行孝了,我要天天缠着母亲,让母亲哄着我,补偿我...”
  沈夫人被她逗笑了,“我就知道你是个躲懒的,嘴上说着是要孝敬我,听着是要我日后伺候你这个骄纵的活祖宗呢...”
  那话说到了后半截,尾音不自觉颤了起来,“秋娘便是骄纵,母亲日后也要宠着,哄着...”
  “只是”,她说完又心酸起来,“秋娘如今已经出嫁了,我便是想宠...”
  她便是想宠,也是不能了...
  沈夫人穿着珠络绣金的宽袖礼服,衣服上的珍珠都是颗粒饱满的南珠。
  可惜,雍容富丽的高门贵妇,却连寻常人家的夫妻恩爱,母女天伦,都不曾享受过...
  自缢而死的那一天,该何等绝望呢?
  何年的心,柔软起来。
  “母亲放心,将军府没那么多规矩,婆母待我也极好,我如今出入自由,什么时候都能回来看望母亲呢...”
  第23章
  ◎归宁之日◎
  沈府的家宴设在偏厅内。
  时值辜月末,海棠花开得正盛,紫檀桌案上,看菜以海棠花装点,青釉葵瓣花觚里,秾丽的秋海棠衬得行八果罍格外饱满。另有缕金香药、雕花蜜煎兼珑缠果子等摆成一趟。
  因要款待将军,下酒十五盏、席间八个插食,都是要按流程来的,还特意设置了看席,单摆出一桌菜食,和主桌一模一样,膏粱锦绣,堆叠成塔,却并不食用,观赏展示的。
  何年坐定后,看见独独自己面前摆着一盘酥合丸,知道是母亲安排的。
  这是她六岁时吵着要吃的甜食,母亲说糯米积食,不许她多吃,她后来在祖母那里吃了许多,第二日果然生了病,母亲却没来看她。
  香酥甜蜜,寓意团圆的酥合丸,让她和母亲从此生分了。沈初照也自此再未吃过。
  而人的口味是会变的,她如今喜食蟹酿橙。
  母亲却叮嘱她,“蟹性寒,你不要多吃。”
  说完才意识到什么,母女俩隔着桌案尴尬一笑。
  次兄沈初明开口道,“听春生说,你的侍女桂月来找过我,说萧裕陵得罪了你,让我帮你查查萧裕陵送去巡检司的狸郎,究竟是怎么死的?我这两日忙着呢,顾不上问你,你一个闺阁儿女,都在操心些什么事?”
  “还有,萧裕陵昨晚被殴打了,这个事情都闹到圣上面前了,不是你干的吧?”
  他刚问完,沈母下意识去看将军的反应。
  何年也转头看着李信业,一脸无辜道,“我倒是想揍他一顿,可惜没这个通天本事,不会是将军怜惜我,替我出气吧?”
  李信业一口菜卡在嗓子里,迎着众人注视的目光,一脸平静的摇了摇头,“我昨晚和夫人在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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