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起初只是记不清他们相处的日常,发生在他们之间的事情,他对她怀揣企图而刻意的偶遇...
  后来,他开始记不清她的音容笑貌,说话的习惯性动作,稚童般小脾性,在马背驰骋的样子,大片山茶花下,恣意而热烈的笑...
  一切都被她带走,她甚至不允许自己的物品,乃至气味,残留在他身边。
  她走后的第五年,箱笼精心打理的衣物,莫名开始腐化,变成碎片,就连她死前睡得那张床,也引来老鼠尖利的啃咬...
  唯有他捂住她口鼻时,她喷薄的热息,黏稠的气味,浓烈的恨意...
  还在午夜梦回时,偶然浮现,惊起他满身热汗,在睡梦中吓醒。
  这是他唯一记得的,有关她的记忆,却时时想要舍他而去。
  宋鹤抽出了手,嫌恶的踢开瘫软的侍女。
  她们是拙劣的残次品,也是他唯一能握住的,属于她的碎片,却属于他的全部。
  马车到达台狱时,宋鹤唤了随从进来。
  “清理干净...”
  他细致擦拭着掌心,每一根都擦得极为认真。
  可眼神很缱绻,似在回味手指的触觉。
  随从岑福看了一眼地上瘫软的侍女,麻利套进了布袋里后,装进了马车上的储物箱里。
  这种事情隔段时间就会发生,马车和家里都提前备好了处理工具。
  几年前,相爷得知后,虽然大发雷霆,明令禁止二郎君虐杀侍女。
  可二郎君就是改不掉,反而相爷管束得越严格,二郎君反抗的就越激烈,死去的侍女数量也越多...
  不过,慢慢相府死侍们也看出来了,二郎君虽然不得相爷喜欢,却很得相爷重用。
  如今府里,处处皆是二郎君在打理,他想瞒着相爷的事情,自然没人敢让相爷知道。
  相爷只会让人死,二郎君却能让人生不如死。
  岑福处理完毕后,掀开帘子,宋鹤才慢悠悠走出来。
  他眉眼清隽,疏朗如月,贵气极了,愉悦的眸光,待触及台狱外空旷的石狮时,瞬间冷凝下来。
  第48章
  ◎死了才是失去◎
  朱红色的台狱大门外,看不到围堵的百姓。
  宋鹤的亲信,找来的无赖泼皮,也派不上用场。
  宋鹤狭眸斜警,睨着蹲守的雄壮北狮,拧出阴冷的笑。
  哭祭社的人走得这么利落,可见背后确实有人操控。
  他唇色泛白,阴寒眸光,几乎能将石狮绞碎。
  “岑福,让你安排眼线混进哭祭社,你怎么办事的?”
  岑福苦着脸道,“禀郎君,安插眼线了,只是人刚混进去,还没敢让探听消息,先混熟了再说...”
  宋鹤弹了弹手指,指尖温度退去,可掌心却痒极了。
  想要弄死几个人的冲动,魔咒一般攫取他的身体,他那种享受垂钓和狩猎的心态,变成了暴虐的破坏欲。
  可惜,这群人跑得干净利落。
  左巡使崔帛,听到枢密院副都承旨亲自来接人,连忙携人迎了出去。
  他拜见上官后,才奉承道,“都承旨放心,下官都打点好了,没让宋翰林受罪。”
  御史台和宰辅有冲突,可他们这些底下的官员,犯不着主动得罪宋家。
  宋鹤笑得浅淡,那层浮笑掠去,下面是深不见底的阴骇。
  “左巡使客气了”,他虽然恼怒,面上却很温煦,“我常和家父说,左巡使是个能干的,将来定然前途无量。”
  崔帛满口道谢。
  衙堂的香炉里,燃着的衙香,于宋鹤而言实在粗劣,朴硝味有些重,宋鹤掩了掩鼻,坐在官帽椅上等着。
  不一会,收拾齐整的宋檀,就跟着几个狱卒出来了。
  果然如崔帛所言,衣服干干净净,不曾受到搓磨。
  那群御史们嘴巴很毒,却也爱惜名声,私下里未曾使坏。
  就是人瘦了一圈,过于死气的缘故,在日光下灰腻腻的。
  若是细看,就会发现这是脸色过于惨白,透出筋脉和血色的缘故。
  宋鹤心情愉悦了几分,起身道,“烦劳左巡使照料,我们就先行告辞了。”
  坐上马车后,宋鹤还没来得及寒暄,就见宋檀一脸执拗的对他说,“我要见秋娘...”
  宋鹤倒不意外,自顾自斟茶,思量着如何回答,对面的宋檀重复道,“我要见秋娘。”
  宋鹤瞧着宋檀眸芒冰冷,眼里分明一片死寂,却似乎能听到对方心底无声的嚎叫...
  他那种看人痛苦就快活的习性,得到了极大满足。
  便拿出兄长的做派教训道,“宣云不要胡闹!”
  宋鹤轻抿了口茶,顺着喉咙流淌着舒畅和愉悦。
  他这才惬意道,“你身为宋家子,凡事当以家族利益为重...”
  面前的宋檀看起来快碎了,说出的话却如冰刀子,直戳宋鹤的肺管。
  “你若是不安排我见秋娘,我就告诉父亲,你虐杀了香穗!”
  宋檀冷不丁的威胁,让正喝茶的宋鹤,一口热茶呛住了嗓子。
  他厉声道,“你胡说什么?”
  宋檀目光凝在他手背上,眼睛里没有波澜,冷硬如褪去潮汐后的石头,语调不带一丝感情。
  “你每次虐杀侍女后,手背都会留下抓伤,今日你手上血痕新鲜,而一直侍奉在马车里的香穗不见了...”
  宋檀视线扫了一眼马车后的箱子,漠不关心的挪了回来。
  “你刚刚虐杀了她,尸体还没来得及处理。”
  他重复道,“我要见秋娘,你来想办法安排!”
  宋鹤盯着手上的伤痕,他最享受的就是这些侍女死去时,抓破他手背带来的快感,这*让他更为真切的重温,昭悯当日死死抓住他手背的感觉。
  没曾想被弟弟看破,他放下杯子,假惺惺宽慰道,“宣云痴情一片,实在让人动容,你想见她一面,也不是不行,只要知会长姐一声,她自然为你安排...”
  “我不在坤宁宫见她”,宋檀冷硬道,“我要在西园雅集见她。”
  宋檀知道,在长姐那里见到的秋娘,是作为将军夫人出现的秋娘,而西园雅集是卖书画墨宝,金石古籍的地方,是她们从前常常去淘金赌石的地方,他要见从前属于她的秋娘。
  宋鹤上下打量着宋檀,讥嘲道,“失去一个女人,就让你这么痛苦吗?”
  宋檀如癯清的芦苇,看起来柔顺,却异常坚定道,“死了才是失去,秋娘还活着,就永远是我的,我没有失去秋娘...”
  宋鹤心脏一缩,似被大掌猛地揪住,他不由手指收紧,上好青玉菱花杯,在手上蓦地爆裂。
  热水烫得手指发麻,以至于碎瓷扎进皮肉里,他一时都没觉出痛。
  血水流了许多,他才后知后觉意识到,疼痛来得缓慢,却终究会来。
  宋鹤掏出帕子,擦拭着血水,阴恻恻道,“将军府明日冬至宴,你先养好身体,后日我会将人约出来...”
  他也想看看,他这个看起来纯良的弟弟,如何背地里偷妻,尤其偷得还是李信业的妻子,将军府明媒正娶的夫人...
  ...............
  将军府内,何年哈欠连连。
  经过连日筹备,总算准备妥当。
  食单反复琢磨修改好了,宴席需要的东西也采买齐全。
  荒废的园子收拾了出来,青苔石径,自有一番秘境的幽深。
  而粼粼池水下,也看不出搅弄的痕迹。
  池里藏着的白银,尽数搬进了她存放嫁妆的库房。
  她又命工匠从草市,移了十几棵腊梅,取‘黄昏院落,无处著清香,风细细,雪垂垂,月边疏影的意境。’
  何年手里捻着梅枝,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晒太阳。
  李信业回到后院时,看见女娘慵懒的伸着双臂,白光在她头上漫匀,于她脸上铺上柔软的纹路,让人忍不住想靠近。
  他不由顿住脚步,停在那里。
  他记得前世,每次回到后院看见她,心情都有蜻蜓点水般的震颤。
  这种感觉,如今在他身上再次复苏,以至于他分明是来与她议事的,却敏感到去捕捉无关紧要的细节。
  而最要命的是,他那种抚摸上等绸缎,心怀窃喜,又深怕钩破丝的畏怯,也重新在他身体里肆虐滋长。
  李信业攥了攥手掌,还是朝女娘走去。
  何年见李信业回来了,露出疲惫而温暖的笑。
  她笑起来时,唇边似涡旋着光,云影都化在里面,让那笑意变得很梦幻。
  李信业避开她浓酾的笑眼,视线无处安放,局促的盯着月洞门里的园子。
  何年狐疑地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解释道,“梅花还没开,我留着有用。”
  世人只知,梅花疏疏淡淡,廉纤细雨,却不知未开花苞的梅骨朵,也堪称一味奇药。
  李信业不记得前世她在里面栽种了腊梅,却也“嗯”了一声,又补充道,“你看着安排就好。”
  何年这才收回视线,凑近道,“早朝怎么样?圣上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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