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她们一行人在西园雅集,哪里人多就往哪里凑。
  街边蒸糕的雾气,混着油坊腥膻直往鼻端钻。往来商贩的吆喝声、车马的轱辘声、铁匠铺的锤击声...
  何年以素绢帕子,虚虚掩住口鼻,细眉微蹙,似是不堪市井烟尘侵扰。
  她状似无意的离开兰薰,随着年轻女侍们挤到蜜饯铺子前,买了一袋糖渍梅子。
  又趁人不备,装作去给娘子买茶点的样子,旋身折进岔道,裙裾沾风般朝着福泉茶楼走去。
  茶楼恰在长街中段,竹篾篱笆疏落围作半月形,以巧思隔出一派禅意。
  其间青竹潇潇,碧影婆娑掩着一弯活水。池中数十尾红鲤时而聚散,朱鳞隐现如散落的胭脂,偶有竹叶打着旋儿坠下,便激起一串细碎的泼剌声。
  何年看见池子边,有个小僮正在清理积雪。
  她走近后,低声问那小僮,“南安县主可在此处饮茶?”
  小僮点了点头,恭敬在前方引路。
  何年跟着小僮,朝幽静的茶楼里走。
  进入大堂后,才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何年四处张望着,待上了二楼,见宋檀立于窗前时,脑子一时没有转过弯。
  她记得送给她的请柬,确实出自长乐王府,背后盖有王府印戳...
  是而,她不曾怀疑。
  只是,她不记得宋檀和长乐王府有何交集?更不曾听他提起过南安县主。
  她朝宋檀身后看去,见确无其他人。
  而从他的位置向下看,恐怕从她走进近这条街时,他已尽收眼底。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但她只能明知故问道,“宋郎君怎么在这里?南安县主呢?”
  宋檀站在塥子前,手中捏着的香囊,还是今岁重阳时,面前女娘所赠。
  这是他七夕时,就向她讨要的东西。可女娘不肯,连只鸳鸯都不好意思绣,只等到重阳这样的日子,才为他绣了四合蜜意的辟邪香囊。
  他不爱佩戴艾叶兰草,她特意合了凝神内敛的檀香和沉香,以橘皮香橙熏蒸,剔除沉重的涩苦味,闻之暖香萦怀,如抱着坠落怀间的暮阳。
  青玉塥子上的霜花攀着他袖缘生长,宋檀死死攥紧香囊,握住最后的余热,恨不得塞进心脏里,让冻结的心恢复些活气。
  “秋娘”,他一开口,隐忍的情绪开始崩盘,泪水顺着苍白的脸庞滚落。
  父兄以为他在台狱毫发无损,只他自己知道,日夜受着蚀骨之痛,度日如年。
  只等着出来问她一句,“为何如此?”
  “为何望向他的眼里,不见半分情意?”
  “秋娘”,他哽咽着,“我知道你变心了,可还是要不死心的问一句,我做错了什么?让秋娘转瞬之间,视我如陌路?”
  何年满脑子都是,他和南安县主是什么关系?为何亲密到能借用县主私人印戳的程度?
  她眼睫微动,温和问他,“你认识南安县主吗?何时相识,我怎不知?”
  宋檀在她眼中努力辨认,试图捕捉一丝过去他亲近其他女娘时,她会有的吃味情绪。
  然而,什么都没有。
  秋娘眼里只有纯粹的好奇,甚至这好奇也是源于南安县主,而非是他。
  “秋娘这么关心无关紧要之人,细枝末节的小事,为何不肯舍些慈悲,关心一下我?关注一下你我之事?秋娘难道毫不惋惜眷恋,也毫不痛苦吗?”
  他的眼神如勾子,一次次抛进女娘分明澄澈的眼睛里,却什么也没有打捞上来。
  女娘那双星空般的眼眸中,没有一颗星星为他闪烁。
  “秋娘”,宋檀发颤的声音里,几乎带着卑微的祈求。
  “就算你恼我恨我,我都能忍受,我愿意你像从前一样,扔东西丢我,不许我靠近,几日不给我好脸色…”
  他声音哽咽,一脸哀痛。
  雪日的阳光下,宋檀羸弱而憔悴的面容,有一种病态的华美,似一碰就碎的琉璃,因为脆弱而妖冶,而触目惊心,而让人怜惜。
  “秋娘”,他向前几步。
  何年下意识后退几步。
  这个动作显然刺激到他,宋檀因过分瘦弱,而显得异常清亮的瞳孔,扭曲出痛苦的血色。
  他步步紧逼着,似乎在测试她的心意。
  而何年无措的后退着,对他的痛苦感同身受,却又无可适从。
  她是整个事件中,他最核心的亲历者和受害者,他唯一的同伴和爱人,现在却是冷漠的旁观者。
  任她如何演戏,可以骗过所有人,只有血肉模糊,与她皮肉相连的宋檀,能一眼看穿她无动于衷。
  对他的痛苦无动于衷,也对她们死去的爱情无动于衷。
  她的那份痛苦便叠加在他头上,以至于他承接了双倍痛苦,世上却没有一个能懂他的人。
  “秋娘,我宁愿你刺我一刀,也不要你看着我时,连刀子一样的冰冷眼神也不给我一个...我不能忍受你望向我时,眼神是空的,好像我们从前的情分,耳鬓厮磨,都是一场不着痕迹的梦。”
  他觉得自己如犬吠月,月亮不给予任何回应。
  何年退无可退,也觉得该给他一个交待。
  她在宋檀步步紧逼时,以手抵住了他的靠近。
  “你还记得上次我们见面,也是约在西园雅集吗?”
  女娘冷不丁抛出问题。
  宋檀敏锐抓住属于她们的共同记忆,如抓住救命稻草般,眼里尽是动容。
  “我自然记得...”
  他怀念道,“秋娘过去最爱来西园雅集,赌石淘书一整日,日头西斜也舍不得家去...”
  西园雅集是贩卖采购旧物的地方,许多书生或落魄的贵人,来这里贱卖物品。
  青砖墁地的长巷里,松烟墨香伴着铜绿锈色,断简残卷与蒙尘珠玉并列杂陈...
  有人在虫蛀的琴谱里,抖落出颜真卿未钤印的手稿;亦有人将和田籽玉错当顽石,掷进斑驳的博山炉。
  能不能淘到好物,全凭个人眼力。
  而秋娘凝目便知器物深浅,曾淘得半爿缺角的澄泥砚,是柳公权当日的案头墨宝。还凭借锤揲掐丝的工艺,认出那支璎珞残缺的累丝金簪,是太真娘子逃难马嵬坡时掉落的珍宝。
  “秋娘素来慧眼识珠,冰心见月,总能挑拣出许多摊主也识不得的宝物…...”
  宋檀回忆过往,眼睛如被海潮一寸寸侵占,他努力平息巨大的冲击,可波浪退去,裸露的荒芜沙滩上结着坚硬的冰晶。
  过往的鲜活明亮,不断刺痛他。
  “秋娘”,他缅怀着,“我们过去曾那么快乐,那般亲密无间...”
  他们一起度过一段青葱美好的岁月,两小无猜,青梅竹马。
  何年目光闪避,冷静提醒道,“上次我来见你,李信业醉酒后拦了我的马车,以长刀挑起帘幔…”
  她话未说完,宋檀倒吸一口冷气,脸色瞬间冷凝,不见半分血色。
  何年于心不忍,却也如实告知,“当日除了你,我没向旁人提及这件事。可圣上第二日就赐婚了,你可曾同父兄或家人说过这件事…”
  她点到为止,引导他自己去调查,并不粗暴下结论。
  宋檀却急切辩白道,“秋娘受辱,我当日恨不得找李信业拼命,后来秋娘不愿闹大,我这才作罢…定然是李信业仗着圣上宠爱,跋扈邀功…”
  宋檀对上女娘冷然的目光,越说越无力。
  他和秋娘有婚约,他过去一直想不通,为何圣上会贸然赐婚,置他宋家颜面于不顾?也不顾及沈尚书的意愿?
  在御史台大狱里时,他隐隐想到一点关窍,却不敢深究。
  现在秋娘也这样问,宋檀那些不敢确信的事情,一下子沙漏般泻进心房里,扎实的埋葬了他的心虚与自欺欺人。
  他瞬间明白,这么仓皇的赐婚,只有一种可能,宋家是背弃这场婚约的始作俑者,沈尚书也心知肚明。
  但为了他们所谓的大局着想,也因为本不愿再与宋家联姻,沈尚书这才顺水推舟,放弃为秋娘争取,反倒同意让秋娘嫁去将军府...
  宋檀生涩青疏的面皮,崩出屈辱,也崩出死色。
  他嗫嚅了一句,“我只和二兄提了一嘴…”
  他二兄宋鹤供职于枢密院,是家中唯一中道转武,去了禁军教场历练过几年的人。
  “当日我回家时,怒气未消,被二兄撞见了,他问我何事这般气恼,我这才将李信业的造次之举,尽数告知了他...”
  何年心下了然。
  前世御史台和宰辅班子,为往枢密院安插人手吵得不可开交,反倒是有行武经历又供职枢密院多年,与周将军旧部关系良好的宋鹤捡了漏,官拜枢密使,分割了李信业的大半兵权。
  而算算时间,前世庆帝逼李信业交出虎符的契机,是北梁三皇子进京,有意与大宁结下姻亲之好时,李信业多番进谏劝阻,惹怒了庆帝和文官势力。
  他的慷慨陈词被有心人抓住把柄,朝堂之上参他携私弄权,破坏两国邦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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