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她将盒子递给李信业,又打开面脂,煞有介事的涂抹着,心里翻涌的疑惑,却怎么也压不下去。
李信业接过芙蓉膏,贮存的嗅觉将他引到回忆里,他记得前世每次房事过后,她也是夜间反复涂抹膏药。
抹哭肿的眼睛,红润的唇,浮肿的皮肤...
仿佛他带来的结合,充满了破坏力,在她身上留满她不想要的狼藉。
“你怎么不涂?”何年见他不动,提醒了一声。
李信业剜了一块膏药,就听女娘说,“我让兰薰给你制了去除疤痕的药,就放在照台旁,今晚本来打算给你的,被你气到不想给了...”
李信业唇上湿热,如缭雾初散,回头看穿着寝衣,坐着涂面脂的女娘,绸滑浓黑的发,沿着双肩披散,温柔而繁密,眼睛像*没有波浪的湖泊,鲜活闪袅。
他心里软下来,安慰道,“你放心,我出手前就有分寸,知道宋相一定会力保小儿子...”
何年瞧他冥顽的样子,轻嗤了一声,“你是不是觉得,我生气单单只是因为,你拿宋檀开刀?”
李信业回她一个,‘难道不是’的表情。
何年摇了摇头。
“你和宋家有仇,拿宋檀开刀是情理之中,但我也拿‘三燕马具’和‘蒺藜火球’换了他的命。你答应过我,却又言而无信,让我之后如何相信你?这是我生气的第一点。其次,托梦的办法是我想出来的,也是为了替你扳回一局,你却拿这个办法对付我要保住的故人,不但言而无信,而且以怨报德,这是我生气的第二点。最后,我们既然联手合作,底线建立在信任和坦诚上,你有其他的想法,就该一早和我沟通,而你擅自作主,让我觉得你很不尊重我,你在看轻我,这是我不能忍受的...”
李信业将她每句话都听在耳中,如斧头劈进胸膛里。
他以为女娘会揪着这个错处不放,却不想她摆了摆手,气闷道,“既然此举已定,多说无益,你方才说,宋相定会保住小儿子,何以见得?”
李信业将膏药放回原处,思忖了一会,才道,“宋相喜爱幼子,此为其一;而他不喜被人要挟,所以,他短时间内会受宋鹤要挟,却不会一直受制于人,尤其是,周庐如今认祖归宗,宋鹤对于宋相而言,更没有多少价值了...”
“你是说,宋相会对宋鹤出手?宋鹤怎么说都是他的亲儿子,不至于吧?”
何年做出不解的样子,实际上却惊讶于,他常年生活在北境,居然对宋相的脾性这么了解,就像多年交手一样。
“没人能忍受脖子上架一把刀,这也是宋居珉与北梁合作多年,却没有建立信任的原因,北梁时常威胁他,他早对北梁心怀不满。”
何年以手支颐,细瞧着他笃定的样子,笑着说,“李信业,我和宋檀相交多年,也见过宋相无数次,怎么感觉还不如你了解他呢?你这么多年不是一直呆在北境吗?”
李信业神情微滞,躺回床上后,才奚落道,“你连宋檀都没看透,不了解宋相,不是很正常?”
何年气恼道,“对对对,你看得最透,那你说说,真实的宋檀是什么样?免得我妇人之见,见树不见林...”
李信业不想与她做无谓的争执,拉下帐幔后,才缓缓道,“我虽然常年在北境,但也能察觉到,每逢北梁对宋相步步紧逼的时候,朝廷拨给北境的粮草就会如数运到,我们就能趁机打几个打胜仗。然后北梁让步,他们重修于好,粮草又会因种种原因延迟减少,或送些霉烂的坏粮...说起来,我也是他制衡北梁的重要棋子...”
李信业盯着帐幔的顶端,凉声道,“我虽然不在玉京城,却也与宋相,斗了许多年了...”
两辈子的经验叠加下来,宋居珉是他的仇人,也是他的老师。
何年撇了撇嘴,嘲弄道,“李信业,我一直不明白,你年纪轻轻,除了惹我生气的时候,怎么总是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
见李信业盯着帐幔上的绸子,她解释道,“这是母亲送来的宝石锦带,感谢我给她制得芍药香。那锦缎上绣得图案是蜀锦百子图,母亲听说我喜欢莲花,还特意找人绣了莲花、桂花、笙和儿童,取意‘莲笙贵子’...”
待女娘说完,李信业才听明白她口中的母亲,指的是他母亲,黑暗之中失焦而模糊的视线,居然异常清晰,似乎能看见无数白团团的胖孩子,朝着他奔来。
他还沉浸在情绪里,就见女娘往他这里凑近一点,涂抹药膏后水润的唇,夜空中闪闪发光的萤火一样,一张一合说着什么。
“李信业,你既然笃定宋相会救宋檀,应该留有后手吧?你接下了打算怎么做?”
见李信业没有回答,何年提高了声音,又重复了一遍。
李信业才闷闷道,“暗卫来报,北梁三皇子要来京城,宋相和北梁之间的误会,总会解释清楚,到时就没有挑拨离间的空间了。所以,我打算等二兄从封丘回来后,将北梁探子连窝端了,当然,到时宋相为了保住自己和宋家,估计会推巡检使唐廷蕴出去...”
何年想到二兄远在外地,忧虑道,“早知道这么凶险,当初应该让二哥哥称病,不要参与这个案子...
她不满的看向李信业,“你既然知道这背后牵连甚广,怎么不早提醒我?”
李信业动了动唇,终是什么也没说。
他不能告诉她,有些仇需要亲手去报,哪怕沈初明自己也不知道,他曾死于唐廷蕴之手...
何年见他沉默不语,以为他是自责,轻叹了一声,安慰道,“算了,我就是随口说说,你不要放在心上,二哥哥既然入了大理寺,无论调查什么案子,都是他的职责所在...”
“明天我要去一趟大理寺,一则陪黑娘寻找她女儿,二则,我要去看看李妈妈。你要陪我一道吗?”
似想起什么,她又补充道,“宋檀也在大理寺,不然你陪我一起吧,总要避嫌的...”
她打了个哈欠,手掌无意识拍在唇肉上,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李信业”,她痛得龇着牙,“你以后接吻之前,能不能提前跟我说一声?”
“跟你说了,你会同意?”李信业说完才意识到,他最先想到的不是他的失控,而是她会不会同意。
“不同意”,女娘赌气说,“但至少不会搞成这样...”
她指了指两人的嘴,“我们这副样子,明天如何见人?”
第65章
◎徐翁之死◎
一切声音渐次消失,何年目之所及,唯有荒凉和黑暗,手中烛火摇曳着昏黄的光,却不断被黑暗吞没。
她随着皇城司狱的镇抚,一路走进司狱最底层,在墓穴般的囚房里,看见李信业幽暗的脸,隐藏在牢房深处。
镇抚将提灯放在他脚边,光穿进来,只留下阴影。
李信业犹如一只庞大的野兽,被锈迹斑斑的铁链束缚住手脚,捆绑在牢柱上。
他脸上残留着血痕,没有打理的粗硬胡茬布满下颌,头发也散落在肩头,遮住了半张野人般的脸。
身上还是冲进火场时,穿的绣纹衷甲,褴褛如悬鹑,灰敝肮脏,漏着窟窿眼。
逼仄的牢房里,湿腥推挤,他双目闭垂,抿唇长坐,淹没在腐烂的潮湿中,孑然而憔悴。
何年走近他。
这是第一次,她在梦中不再是一个旁观者,而是亲历者,似乎她与沈初照合为一体,正切身感受她的呼吸和心痛,尖锐的哀伤与绝望。
她就是沈初照。
就连她看见李信业时的心情,也不是何年对待李信业的那种,隔着历史书积累的敬佩和心疼,而是密密麻麻如蚁蚀骨的痛,和近乎窒息而自觉不配,充满憾恨和懦弱的爱。
返潮的牢房如他们的宿命,在经历背叛和伤害后,濒临变质的爱,才达到顶峰,此后,余生都是回潮。
何年蹲下来,静静看着面前的男人,在黑暗的荒凉之中,听到内心无声的嚎叫。
“李信业”,她轻轻唤了一声,压抑的颤音,尾刺一般划过心脏。
李信业阖住的眼眸,眼睑下方沥青的肌肤,微微牵动。
他终究没有睁开双眸,也不想看她一眼。
镇抚见人都进来了,李信业还是没反应,踢了踢他的腿,何年下意识去挡,那一脚便踢在了她的手背上。
一种压抑的痛苦,从发根扩散到脚跟,她心脏闷痛到无法喘息,左手微抬,做了个屏退的手势。
镇抚迟疑着退了出去,将提灯留在了这里。
“对不起”,她说。
她鬓边都是咸苦的眼泪。
回应她的是长久的沉默,甚至连锁链的颤动,眼睑的牵扯也没有。
她走近他的身边,将手搭在他右手腕的脉搏上,用她粗略的见识,去探听他的身体状况。隐隐能听见青紫色血管流动的声音,可脉搏连同他的心跳,都那样迟缓慢凝,这是一个迟暮老人的脉象和心跳。
“他们对你用刑了?”
其实不必多问,只要凑近看一眼,就能在胸骨的骨角上,看见食指粗的钉子,沿着第一胸椎,胸廓上口,肋间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