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她视线越过他的手,沿着臂膀线条缓缓上移,凝在他的眼睛里,似要窥察些什么。
李信业向来寡言,此刻却将朝堂风云细细剖解。
从三司暗查萧家的蛛丝马迹,到监察御史张贞构陷郭御史的腌臜手段。每个字都像在宣纸上勾勒的工笔,连官员们奏对时的微妙停顿都不曾遗漏。
何年空茫的心,踩到一点实处,不自觉听得入神,
他低沉的嗓音成为混沌中唯一的锚点,那些血腥的党争在他平铺直叙里,显出清晰的脉络。
“李信业,你怀疑宋居珉这番作为,除了嫁祸虐杀侍女一事,还有其他安排?”
李信业点了点头。
“他若是只为了嫁祸,何必牵连二皇子小妾之事?宋居珉对萧家下手狠戾,几乎斩尽杀绝,不留活路,恐怕还有内情…”
何年想了想,抿唇道,“确实应该有缘故,比如,小萧氏为何要嫁祸宋檀?她如此包庇宋鹤,可见是有把柄在宋鹤手中的…而宋居珉能受制于宋鹤,自然是这些年依仗他做脏事,也有许多短处在这个儿子手里...”
“不过,宋居珉将虐杀侍女的罪行,都嫁祸在萧锦兰身上,这是宋家和萧家的事情,我们暂时不要管。就算庆帝帮衬宋居珉,大理寺和刑部也有意做实此事,都不能改变萧裕陵是纨绔,萧锦兰是弱女,无力刺杀李仕汝的事实。等到萧裕陵的罪行落实了,我们再釜底抽薪,让宋居珉进退不得...”
何年眉头紧皱,似想起什么,提醒道,“宋居珉能调动这么多人帮他做事,肯定是给了好处的。你让暗卫看紧了,拿到这些证据,等到萧家倒台,这都是反杀宋居珉的利刃!”
李信业自然应下。
何年恢复往日镇定,“哥哥还有几日回来?”
“最多两日,已在回来的路上了。”
何年被他攥得手背都是汗,食指关节,无意识的在他粗糙的虎口处刮蹭,磨得李信业心里也痒痒的。
女娘却浑然无觉,眸中寒意凛冽。
“除掉宋居珉的事情,我本来还打算徐徐图之,可宋家不倒,我在北地便无法作为,为今之计,只能快刀斩乱麻了。”
“不过眼前最重要的是,先解决掉郭御史的麻烦,否则郭御史名节有亏,日后在朝中说话没有分量,我们就少了牵制宋相的铡刀...”
她眼中不带温度,只有就事论事的沉静,仿佛世界万物皆可权衡,也皆可取舍。
李信业回过神,松开了她的手。他握着她的手,心思都分散了。
“这件事棘手的地方在于,张贞没有提供证据,也没有提供证人,所以眼下就算调查纰漏,也无从着手...”
“我一下早朝,就派暗卫去彻查此事*,谣言却已四处散开了,现在只能想办法封口。”
李信业看了眼湿腻的手,嗓子都是干的。他忙到现在,一口水都没顾上喝。
何年将杯盏里的茶水递给他,笃定道,“封不住的,李信业。”
“若是有证据证人,那就有漏洞等着人来查,而张贞编出这等证据都没有的事情,就是心里清楚老百姓们想看什么,他要的就是没有翻案的余地...”
她斜歪向李信业这边,不复刚才那般压低声音。
“对于街头巷尾的百姓们而言,他们根本不在乎事实与真相,他们只想毁掉神像,将圣人拉入泥潭!你想啊,郭御史三十年不入后院,这是一般守礼之人都做不到的。人们过去将他视为典范,如今听说他与长嫂乱|伦,正是他们释放心中恶念的时候,原来圣人都是装的,原来至贞的节妇是□□,至洁的圣人是小人....”
何年望向檐下冰棱,“就算将张贞治罪,证明他说的都是谎言,也压不住这场狂欢...”
“那如何能证明郭御史的清白?”
“证不了...”何年唇角扯出一抹苦笑,“就算证得了庙堂案牍,也证不过人心沟壑。”
“李信业,脏水泼进死水潭,永远洗不清,除非郭御史懂得变通,但显然他不懂。”
何年抬眼看向李信业,语气很是平淡。
“郭御史就像块石碑,刻满道德文章。世人日日擦拭供奉,他便越发坚硬如铁。可如今粪水浇上来,石碑不会自净,只会慢慢蚀穿。而郭御史这般克己守礼,直言不讳,靠的是百姓的香火,史官的朱笔,皇帝的嘉奖。现在香火断了,朱笔折了,圣眷没了......你让这块石碑,还怎么立得住?”
“那当真......再无它法?”李信业眉心蹙起两道锐利折痕,褶皱深得能藏住刀光。他还需要御史台在朝堂制衡宋相,郭御史不能这么快倒下,他若名声受损,日后还如何弹劾旁人?
何年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我想到法子了......”
“什么法子?”李信业随着她的动作起身,跟着她朝暖阁里走。
“以恶制恶的法子。”女娘长叹道,“郭御史身上的污水,是洗不干净的。而我们若是不插手处理,估计他和长嫂两人,要有一个为所谓的气节献祭了......”
“秋娘打算怎么做?”李信业见她挽起袖子,坐在案台边,似要写字的架势。
“你给我研磨”,女娘挑出一支小巧的金兔毫笔,“既然洗不净污水,那就给所有人都泼一盆墨...”
李信业见女娘写下,“大理寺卿李仕汝,出身寒门却步步高升,跻身朝堂高位,皆因他手握许多大官的犯罪证据,暗中勒索敛财,牟取私利...他家中书橱后面,竟藏有一面暗墙,家里一个仆妇曾看见,墙内堆砌的皆是金光灿灿的金砖,据说李夫人每日睡觉前,都要将金砖数一遍才能睡着...而他这次不幸丧命,说不定就是惹了朝中隐秘的一位权贵,才惨遭灭口呢!”
李信业正在暗忖,秋娘怎会知道李仕汝家中之事,就见女娘接着写道,“大学士郭怀,向来以孝敬七十岁老母出名,还提出母亲长寿的秘诀,是过午不食,少吃荤腥,其实郭学士是天底下最抠门的人,他就是舍不得给老母吃饭...与他交好的同僚都知道,郭学士最爱贪图小利,有人亲眼所见,他晨起上早朝,舍不得买炊饼,每次分食他家车夫的炊饼吃,害得那车夫每次都吃不饱,也有口难言...”
李信业记得,这位郭大学士,之前因与车夫共食炊饼,而博得了礼贤下士,待下人亲善的美名...怎么到了秋娘这里,就变成抠门不舍得买炊饼了,他一个堂堂大学士,哪里差这一点小钱?
还疑惑间,秋娘又接着写道,“参知政事韩焘,他母亲怀他的时候,就发现了一件怪事,无论走到哪里,都有家犬狂吠不止。吓得韩母每日不敢出门,其实这是因为‘同类相妒,同业相仇’,韩母肚子里怀的孩子,是癞皮狗托生,不信你去打听一下,满朝文武都知道,韩参知就是宋相的狗腿子...”
沈初照久居京城,宴饮聚会,知道许多京城秘辛,韩焘的母亲怀他时,因高龄生子异常艰辛,这才鲜少出门,而不是因为害怕狗吠...
“刑部尚书张希颖,他表面上装的高风亮节,铁面无私,其实,他私底下可讨好宋相了,一直想让幼女张小娘子,嫁给宋相的小儿子宋檀,不信你去打听一下,凡是宋小郎君出现的地方,张小娘子都狗皮膏药一样跟着,就是我们寻常人家的女儿,也不会这么掉价跌份,当爹的真是为了仕途,连脸面都不要了...”
“还有右卫将军曹茂,每日眠花卧柳,听伺候过他的女妓说,其实他早就不行了,行房前全靠药吊着,就这...也是迎风倒,见花谢...”
李信业看到这里,脸都黑了。
她一个深闺贵女,怎会懂这种市井污秽之词。
何年却越写越激动,心中不快荡然无存。
果然,背后蛐蛐别人,是最快的发泄方式。
她大笔一挥,居然开始编排起当今天子了。
“你知道圣上为何信任朱忠吗?刚登位就升任他为殿前都指挥使,这是因为我们这位天子啊,他喜好男风...不然你想想,后宫佳丽三千,怎么陛下连个孩子都没有,就连皇后娘娘,肚子里也多年无子呢!这是因为娘娘们啊,都守活寡呢,若是怀上孩子了,那才奇怪呢?”
昭庆身为皇子时,没有孩子,是因为大局未定,宋居珉不愿他诞下宋家血脉的孩子,自然也不允许旁得侧妃怀子。
如今没有孩子,是因为宋皇后还没有诞下长子,旁得妃子自然没份。
可百姓们哪里管这些,只知道寻常百姓一个老婆,都七八个孩子使劲生,天子有这么多老婆,肚子里都没动静,可见这位天子有问题。
李信业见她写下的话,心脏几乎骤停,“秋娘,你是不想活了吗?”
“对”,何年语气里都是雀跃,“既然大家对郭御史的处境冷眼旁观,那就想办法让所有人都感同身受。”
“等到所有人都黑料缠身,那郭御史那点真真假假的丑事,也就不算什么了!”
“既然洗不白,那就一起漂黑!”
何年将所有人都编排一通后,回头看着李信业,“对了,也该给你泼个污水,否则你太干净了,鹤立鸡群也是罪过,还显得是我们背后捣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