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掌心紧握的碎瓷,划出锋利血线,淋漓鲜血顺着他的指节流下,他面上却是兴奋之色。
“秋娘”,他嗓音陡然拔高,似哭似笑,“就让我们死在这里吧!”
“纵然我们没有拜过天地,生不能同衾,死不能同穴,可你我骨血相融,黄泉路上必不会走失,来世也不会错认彼此...”
碎瓷在他掌心折射出冷冽的寒芒,绒毯上渗透的血迹,也泛着诡异的幽光。
何年手中碎瓷落地。
她根本不想死,更不想与他死在一起,这叫她的父母兄长,叫李信业将来如何见人?
“我不想死”,她平静道,“宣云,我想好好活着,也想你好好活着。”
宋檀惊诧之后,猛地攫住女娘瘦削的肩,眼中裹着水光,“秋娘若是不想死,那我便陪你好好活着...”
他从袖中掏出一个青瓷瓶,塞进女娘手心。
“秋娘,把这个药放在李信业的食物里,快则三个月慢至半年,他就会死掉...”
提到李信业时,他眼里是关不住的滔天恨意。
“等李信业死了,我们就能在一起了...”
何年不想激怒他,耐心劝解着,“宣云,我毒死了李信业,害死了战功赫赫的大将军,那我还能有活路吗?我父兄又该如何自处?你当知道你我世家出生,除了儿女情长,我们身上还背负着家族的兴衰荣辱...”
宋檀染血的指尖,抚过女娘白皙的脸颊,拖出宛若红梅的血痕。
“秋娘不用怕,这个药无色无味,吃下去后,李信业就会身体每况愈下,起初形若伤寒,最后死于喉间哮鸣。许多北境武将都有这个毛病,旁人不会怀疑到秋娘身上...”
“秋娘”,他无视女娘扭头避开的动作,将额头抵上女娘汗涔涔的鬓角,轻吻着她的乌发。
“我父亲会救我出来,洗脱我身上的冤屈。等我出狱后,再也不会纨绔终日,无所事事了。”
他任由血滴落在炭盆里,迸发着炸裂的浓烟,眼神却宛若少年郎般清澈。
“秋娘,我会发奋读书,阅尽圣人经卷。纵使磨穿铁砚,来年春闱也要博揽头彩,紫袍玉带加身...”
“到时”,他的手停在女娘发髻上,“到时我为秋娘簪上海棠缠丝步摇,迎娶秋娘过门,定然不让秋娘受一点委屈...”
何年沉稳接过药,脑子里却思量着,这个药会让人死于喉间哮鸣,那不正是昭隆太子的死法吗?
“宣云”,她将药放在掌心里,“这个药真的无色无味,不会被发现吗?你是哪里得来的?”
她以为自己佯装的很好,却不知道宋檀见过她爱自己的样子,自然知道她眼下回答有多敷衍。
宋檀将药收回手里,眼里闪过数点流萤,失望而冰冷。
“秋娘其实没有想杀李信业,对吗?”他拇指摩挲着女娘下颌,在女娘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验证。
世上没有人比他,更熟识女娘的举止喜好,乃至每个动作代表的意思。
在过去的许多年里,她眉毛皱一下,眼睛瞟过的地方,便是她自己没注意,他都替她留心着,揣摩着。
这世上有千千万万本书,他只研读秋娘这一本这一卷。
他观察着她的神情变化,洞悉她一颦一笑,犹如信徒叩首神庙。
可现在,这个信徒被神庙驱逐,被家人背叛…
他抱着她冰冷的神女,要将她化成能暖热他,给予他慰藉和安全,独属于他的女人。
哪怕击碎神像,神女跌落,化作庸常...
也要是他在烟火人间,能握住的属于他的庸常。
“秋娘”,他在她眼尾抹下胭脂红,“我二兄告诉我,女子最注重名节,一旦名节被男子破了,就会对男子死心塌地...”
他有次惹秋娘生气,秋娘不肯见他,他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不知如何是好。
二兄怀里搂着舞娘,笑着对他说,“你这个死心眼,女人是要压在身下的,不是高高供着的,你这样供菩萨一样,自然不能让她臣服于你...”
他勾勾手,在宋檀耳侧说下这段话。
宋檀羞红了脸,气愤道,“我偏要供着秋娘!”
秋娘和外面那些女娘,怎会一样?
他的秋娘,就该享受世间独一份的尊崇,就该高高在上。
可前提是,只享用他的贡品,做他圣洁的神女,而不是现在这样...
第79章
◎女子之间的惺惺相惜◎
“宣云,你二兄是骗你的!”
何年脊背紧贴冷案,腰椎骨硌得生疼。她退无可退,只能尽可能拖延时间。
“你二兄陷害你至此,你怎敢再信他口中半字?”
沉檀香混着血腥气漫上来,她喉咙里翻涌着干燥。想要摘下头上的簪子做武器,手刚伸上去,就被他压制住。
“秋娘,我过去也不信二兄的话”,他指节抵住她的手背,扣压在掌心里。
“可我在大理寺狱里想了许久,都想不到秋娘变心的理由,唯有一条,你已委身李信业,做了他的妻子,才会如此对我...”
暖阁俨然如融化的金箔,他瞳仁里燃着的跳跃火焰,化作灼人的叹息。
“我不想弄伤秋娘”,他指尖停留在女娘衣襟处,“我只想要个保证,秋娘是我的人。”
“秋娘不必担心跟了我,会辱没你的身份。父亲交待过我,再隐忍几日便可脱困。此事过后,父亲以治内不善为由,上表请辞,朝中那些个御史纵是难缠,也寻不出错处。”
“而我也会闭门谢客,秉烛夜读,以待夺魁。届时宋家广设粥棚、重修孔庙,多有布施,等到民议回转,人们忘记这件事后,圣上还会启用父亲为相,宋家还是会如过去一样辉煌...”
他话音忽而压低,唇角噙着养尊处优的矜傲,“秋娘放心,不过三五载间,这件事情就会烟消云散...若是此间长姐诞下东宫麟儿,莫说重掌相印,就连将来的天子,也流着宋家的血脉,宋家的煊赫与荣宠,只会更加登峰造极...”
回应他的,是女娘狠狠的一巴掌。
“宋宣云,你在羞辱我,也在羞辱你自己!”
清脆的一记耳光,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她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胸口剧烈起伏着。
宋檀偏着头,墨发垂落,遮住了他的表情。
他缓缓抬手,擦过唇角,低低笑了,笑声带着几分病态的愉悦。
“男欢女爱,怎么会是羞辱?除非秋娘不愿意?”他抬头望着女娘,眼底翻涌着暗沉的情绪。
“秋娘为何不愿意?是要为李信业守节吗?一道婚书就能让秋娘委身于他,我和秋娘二十载情分,秋娘为何不愿意?
“还是...”他喑哑道,“有一才会有二,只有今日开了头,秋娘日后才会心甘情愿?”
何年这巴掌打出去后,手还在发麻,声音都是颤的。
“宋宣云,我不需要为谁守节,我不愿意就是不愿意,你太让我失望了。”
“我让秋娘失望?”他动作顿住,眼神阴郁得可怕,“难道秋娘不曾让我失望?在所有人都背叛我的时候,秋娘在做什么?你比所有人都更深更绝情的背叛我,伤害我...”
“我在做我认为对的事情!宋宣云,在你看来,这件事情会烟消云散,你宋家也会恢复如初,那死去的一百一十三位女侍,她们能够起死回生吗?人命在你口中,竟是如此卑贱吗?”
女娘咬紧牙关,指甲掐进掌心,积蓄着力量。
宋檀舔了舔唇畔的血迹,哑然失笑道,“那是我二兄做下的错事,秋娘何必算在我头上?更何况,她们不过是宋家买来的侍女,宋府供养她们吃喝,就算要了她们的命,可她们这样的人,怎么能和你我相提并论?”
他扣住女娘的后脑,带着惩罚的意味,“秋娘扪心自问,我过去对你可有半分怠慢?便是秋娘的一根头发丝,我都不容有损,可曾轻贱过你半分?”
“便是我现在要做的事,也是我们本该做的事...”
他疯魔起来,力道大的吓人,带着攫取的执念,势要将她揉进骨血里。
那血腥味的吻,眼看要落在她唇上,何年猛然后仰头,又奋力撞上去,正好击中他的鼻子,这是她如今这副身子骨,能给出的最有力的回击。
宋檀不期然被砸中鼻腔,捂住溢满鲜血的鼻子,眼神寒戾的看着女娘转身往门外逃。*
她提着裙裾,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却不敢稍作停息。
而他也在后面追着,动作不疾不徐,玉冠垂缨飘动间,恍若执棋者从容落子,亦如猎人观赏困兽之斗,带着胜算在握的笃定。
跑过两道无人看守的内门后,何年在坤宁宫的侧殿内,被靠近的宫女碎步围拢。
琉璃瓦当漏下的天光里,她回头看到宋檀徐步而来,染血的云纹广袖拂过门环,他眼里是耐心耗尽的不耐与愤怒。
那张原本清朗如月的面庞,此刻清辉映血,妖冶如残月,令人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