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他言辞恭谨小心,好像周太后是极难伺候的人。
周太后看着这群人惺惺作态的样子,还想开口训斥,周庐按住她手背,以眼神示意她稍安勿躁。
凤头杖在金砖上刮出细响,终究化作一声冷哼。
但这声冷哼,也很快淹没在喧嚣里。
庆帝按祖制完成开膳礼后,群臣举盏贺寿。
庆帝有心缓解与周太后的关系,特意将御案中央的八宝攒金盘往前推了推。
这盘取自金漆炕羊身上,以肝脏制成,以百种珍材煨制的‘百寿肝膏’,是历来只供天子独享的珍馐。
庆帝亲手将玉碟奉至周太后案前。
“母后尝尝这百寿膏,入口即化,最是滋养。”
盘底金漆云龙纹正对着徐德妃的方向。素日娇柔的德妃,捏着酒盏的指尖发白,面上仍勉强挂着笑。
周太后似不意外,毕竟去岁这盘百寿肝膏,庆帝也是当着群臣面前,亲手捧送给她。
她那时还单纯的以为,这位皇帝敦厚仁慈,纵然她的昭隆不在了,凭借先帝去世前的苦心安排,她总能在深宫里得个安稳余生。
可现在接过这盘珍馐,周太后唇角挤出淡薄的笑。
“陛下孝心,哀家愧领了。”
她凤甲在盘沿刮出细响,忽而转向身侧问周庐,“哀家的玲珑带来了吗?”
玲珑是周太后养得一只金丝雀,骄养无比,太后常带在身边。
周庐立即叩响腰间银符,侍从捧来缠枝纹鸟笼。笼中金丝雀尾羽泛着霞光,正歪头啄理翅间绒羽。
“玲珑今日还未用膳呢。”
周太后舀起半匙肝膏,在雀儿朱砂喙上轻点。
徐德妃见皇儿自己也舍不得吃的珍馐,竟被周太后随手喂了鸟儿,眼中阴霾更甚。
可谁知,那金丝雀方才还在笼中欢快啼鸣,转眼便直挺挺栽倒下来。
周太后手中的描金瓷勺,‘当啷”坠落在地,身侧宫人也倒抽冷气。
“有毒,百寿膏有毒...”
周太后僵坐凤座,呆楞半响才爆发一声哀嚎,“这是有人要哀家的命啊!”
第101章
◎死于风疾◎
“传太医令!”庆帝厉声喝道,眼底寒光乍现。
殿内霎时死寂,唯有那只通体雪白的金丝雀,僵死在绣金软垫上,琥珀色的眼睛大睁着,倒映着满殿的辉煌。
御膳房总管膝行三步,冷汗浸透绛紫官袍。
“陛下明鉴!太后的膳食,经银针验毒、内侍试尝,太医核验等十二道查验,未曾发现有毒啊!”
太后攥紧凤椅扶手,凤眸凌厉,质问道,“若是无毒,那哀家的玲珑怎会突然暴毙?”
他身旁的周佑宁,轻抚着她颤抖的肩背,指向缠枝鸟笼,语气里带着压抑的怒意。
“这只玲珑是姑母精心养了七年的心头肉,平日连羽毛都要用金梳细细打理。今日圣寿佳节,姑母特意带它来沾沾喜气...”
他声音陡然拔高,“可诸位也看见了,玲珑方才还扑棱着翅膀活蹦乱跳...怎吃了几口‘百寿肝膏’,转眼就僵死在这金笼中?”
庆帝身边的内侍薛公公缓步上前,手中银针泛着冷芒。
他手腕一翻,两指轻旋,三寸银针没入那碟‘百寿肝膏’。待片刻后拔出银针,凝神细看,针身依旧莹白雪亮,未染半分晦色。
薛公公面露愁苦,“老奴愿为陛下分忧。”
他沙哑的嗓音在殿内回荡,枯瘦的手指,已剜起一匙膏脂送入口中。
满殿朱紫贵胄屏息凝神,只见他喉结上下滚动,将那一口肝膏尽数咽下。
三息、五息...
薛公公仍垂手而立,连眉头都未皱一下,“老奴吃着倒是无事。”
刑部尚书张希颖,应声道,“薛公公既安然无恙,莫非太后的金丝雀本就患有痼疾,受不得这等膳食?”
周庐轻抚袍袖,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言辞却含着讥诮。
“张大人执掌刑部多年,想必熟读史籍。可记得前朝旧事?那时宫中为防鸩毒,特以金丝雀验膳。概因此鸟体态纤小,肠胃敏锐,纵是微量剧毒,亦能立时显现...”
张希颖正待反唇相讥,殿外传来杂沓的脚步声。
只见太医院院判徐大人,步履匆忙地踏入殿中,官袍下摆犹带血迹,显然一个上午都未曾歇脚过。
他顾不得拭去额间细汗,匆匆向御前一礼,便从随侍医官手中接过乌木药箱,取出银针、验毒石等器具后,即刻俯身开始查验。
徐院判凝神屏息,先以二指拨开金丝雀的眼睑,细细查验其瞳孔色泽变化。
待取得太后同意后,他从药箱中取出一柄薄如蝉翼的柳叶刀,手法娴熟地划开雀腹,继而以银镊翻检脏腑,观察肝胃二处的色泽变化,时而凑近细嗅,时而以素绢拭取汁液验看。
片刻之后,徐院判将银镊置于案上,恭敬叩首道,“启禀陛下,经查金丝雀脏腑,其肝胃黏液呈青绿色泽,此乃毒物侵蚀之相。可毒理一事最忌妄断,尚需另剖一只活雀比验,方可定谳。然老臣惭愧,虽侍奉御药房二十载,于飞禽构造乃至解剖之术,却不甚精通...”
徐院判略作停顿,又补充道,“倒是听闻大理寺有位奇才仵作,名唤王宴舟,此人不仅精研人体构造,更通晓百兽脏腑之异同。若得此人相助,必能更快查明真相。恳请陛下恩准,传召此人入宫协查。”
大理寺验尸房内,万寿节的喧嚣透过窗棂传来。
满城朱红彩绸,刺得王宴舟眼底生疼。他索性闭门落栓,将满街锣鼓声隔绝在外,独守验尸房内那盏明灯。
青白灯光下,香穗的尸体静静陈列在冰床上。经过数日低温保存,那些触目惊心的解剖痕迹,反而愈发清晰可辨。
断裂的喉骨断面渗出淡黄色组织液,呈现出诡异的透明感。
王宴舟的指尖精准地卡在颈骨裂痕最深处,以银探针拨开喉部组织,露出断裂的舌骨与粉碎的软骨,灯光穿透碎片,在其表面投射出发散状的裂纹阴影。
王宴舟眉头紧锁,取规尺反复丈量后,提笔在验尸录上记下复查结果。
“大理寺第十日复核笔录:验得死者颈骨横向断裂,颈动脉受压处的淤血面积足有铜钱大小,软骨粉碎性骨折,碎片呈焰火状分布。兼之伤痕自下而上施力,指印间距宽达三寸有余,淤痕边缘参差,皮下肌理迸裂处还残留着明显的指甲抓痕,可确定为成年男子全掌之力扼压所致。排除女子作案可能。”
因为男性的手较大,掐痕也会相对较深和宽,且伴有皮肤撕裂或淤血。而女性由于手较小,掐痕则位于较高的位置,相对较浅和窄,且边缘较为整齐,淤血情况较轻。
身后的锅炉下,炉火正旺,铁锅中翻腾的骸骨散发着刺鼻的腐臭。
王宴舟神色如常,他写完验状后站起身,手持长钳拨弄着白骨,时不时从沸水中挑起一块,对着亮光细细端详。
他答应过沈初照,拿出细致完整,具有绝对说服力的证据。
那除了这具尸体外,他还要叫那一百多具白骨,也能成为有力的呈堂证供。
他正检查着骨头,门外传来一阵剧烈的干呕声。
小黄门扶着门框,脸色煞白,还未进门便被尸臭熏得踉跄后退。待勉强稳住身形,掀开布帘一看,登时魂飞魄散。
那疯子竟在煮人骨!
“王、王仵作!”内侍声音发颤,强忍着胃里翻涌,“陛下急召,您……您快些收拾,随咱家进宫面圣!”
王宴舟尚未反应过来,便被小黄门拽住衣袖,只仓促告诉他,“万寿宴上太后的膳食有毒!”
还未等他细问,两名禁军已大步踏入验尸房,不由分说将他连人带验尸箱架上了马车。
车厢颠簸,王宴舟扣紧箱中骨刀,才从随行内侍口中问出更多详情。
原是太后用膳时,金丝雀啄食了盘中‘百寿肝膏’,不过须臾便羽翼僵直,当场毙命。
王宴舟冷笑一声,指腹摩挲着工具。
马车奔跑在宫道上,王宴舟还可以听见远处笙箫鼓乐,百姓欢呼的声音。
整座京城仍在为天子万寿沸腾。大街两侧彩绸翻飞,孩童们踩着高跷撒铜钱,人群爆发出阵阵喝彩。
这些欢庆的百姓怎会知道,此刻天子端坐在御座上,看着毙命的金丝雀,根本无心宴饮。
“王卿。”
王宴舟进殿行礼后,庆帝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朕听闻卿精于验骨,卿且看看这金丝雀,可验得是否死于中毒?”
他今日势必要将中毒之事查个水落石出,否则那碗‘百寿肝膏’是他亲自奉给周太后的,偏偏他的生母又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展示一番‘母子连心’的戏码,若查不出个子丑寅卯,这叫大臣们作何感想?
“臣愿意尽力一试。”
大殿内龙涎香氤氲,却掩不住王宴舟身上传来的血腥气。他匆匆入宫未及更衣,一袭验尸穿的靛青棉布袍,在满殿金线蟒袍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突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