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李信业挑起帘子瞧了眼外间,这里是内宫偏门,距离午凤楼的中央门尚隔着几条宫道,他懒怠管外面的喧嚣,声音里含着眷念。
  “秋娘,中宫能否承祧关乎社稷,那帮大臣必然还在等消息,我是听闻皇后宫中宴席已散,贵女们各自家去,特意来瞧你一眼...”
  他这几日早出晚归,二人连温存的时间都没有,皆为今日背水一战。
  李信业垂眸衔走她唇上胭脂,粗粝指腹碾过唇瓣残红,喉间漏出熔岩般的气音,“秋娘...”他哑着嗓子,“今日这出戏才揭了红牙板,真正压轴的重头戏还未登场,我这会儿还要回去,秋娘先行家去,且等我消息......”
  他的灼热声线混入女娘耳后薄汗,震得女娘肩头发颤。
  “李信业”,何年气息有些紊乱,“无论事情顺遂与否,都不要贪功冒进,宋居珉既然已经与普荣达联手,他们只等你出头好设个靶子,将矛头转到你这里,你务必要保全好自身!”
  李信业点了点头。
  他起身回到寿宴上时,炙鹿脯已整块铺在白玉雕琢的雪山上,冰裂纹瓷盏里浮着雪莲羹,长案中间摆着的是九霄金鳞炕羊。
  炕羊是大宁国宴上的重头菜,其中需要的御羊,是通过榷场贸易从北梁采买的草原膘羊。
  膘羊肉质肥美,膻味较轻,向来是皇室宴席的首选。
  而九霄金鳞炕羊的做法返璞归真,先将整羊用香料腌制一天,使其肉质嫩滑,骨缝沁出琥珀色脂,然后置于特制土灶中以炭火煨烤一夜,这样整羊外皮酥脆、肉质鲜嫩,入口生香。
  只是,李信业早一步回来,天子还未驾到,留在这里都是不需要登楼的官员。
  宋居珉因家事暂避风头,故而没有伴驾亲临午凤楼。
  此时盯着李信业,意有所指道,“将军好兴致,这个节骨眼上还有心情外出赏雪?”
  李信业心道宋居珉也是好兴致,这个节骨眼还有闲心管他去做什么?
  但他面上不显,敛眉坐在曹茂边上,似听不出宋相话里试探。
  “内人向来胆小”,李信业恭敬回答,“方才在皇后娘娘宫中受了惊吓,臣去看看她...”
  他甫一提及宋皇后,宋居珉脸色瞬息黯淡下来。
  片刻之前,太医院院判许守仁躬身立于珠帘之外,脊背如压着千钧重的药杵,向着外间天子叩首道,“皇后娘娘气血两亏,胞宫受创至深,臣斗胆断言,此番凤体之损,恐难再结珠胎。”
  若是长女无法诞下皇嗣,那宋家多年来辛苦经营,岂不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宋居珉神色难看,普荣达也坐立难安。
  殿中诸人又等候了一刻钟后,庆帝才姗姗来迟。
  他实在不想面对眼前残局。
  果然,周太后刚一落座,就指着普荣达道,“你这北梁庶子,欺周家无人,焉敢这般诓骗羞辱哀家?”
  她对着庆帝道,“陛下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哀家受辱吗?”
  没等庆帝回答,凤头拐杖落地,伴随着周太后的一声长叹,“吾儿昭隆若是活着,哀家何至于落魄至此?”
  “太后,实在是误会啊!”
  不等庆帝为难,普荣达上前一步,大呼道,“本皇子也是受了诓骗,这北地小儿,定然是见父皇重金寻访周家遗孤,这才冒充周家后人...”
  “幸得太后凤目如炬,否则本皇子此刻,仍蒙在鼓里!”
  他忽地伏低脊背,虽然同样是抚胸礼,却比先前恭敬谦卑好几倍。
  “求大宁皇帝圣裁!”普荣达将镶着狼睛石的木匣举过头顶,“本皇子奉国书而来,今聘礼清单呈递陛下,所求不过两国盟约永固,世代交好而已!”
  他抬头直视御座,脖颈青筋暴起,喉音陡然拔高,“既是诚心求娶,若故意送个假郎君欺骗太后,这满朝文武皆是周家故人,行如此容易被拆穿的事情,岂不是多此一举,自断和亲之路?”
  参知政事韩焘拱手出列,脸上堆满笑。
  “陛下,太后,要老臣来看,这其中说不定有什么误会?三皇子既是为议亲而来,何必多生事端呢?”
  大理寺卿裴中也道,“陛下,不若将这冒充周氏遗孤的黄口小儿,交给大理寺调查清楚,验明正身后再行定夺?”
  宋居珉回头瞧了宋鹤一眼,宋鹤回以安抚的眼神。
  他当然不会坐以待毙,方才庆帝按照仪程去午凤楼,接受万民叩拜的功夫,他早派人去找庆帝的生母徐德妃。
  宋相掩下忧虑,适时出列劝解,“陛下,今日万寿圣节,何事能越过天家生辰?”
  他指着金漆龙纹的炕羊提醒道,“吉时将至,请陛下先行开膳礼。”
  按照祖制,御前炕羊需行三撕之礼:皇帝金箸初触羊耳,礼官高呼‘风调雨顺’,撕下羊耳抛入青铜火鼎;次取羊尾时齐颂‘国泰民安’,将羊尾供于天地祭台;待第三筷银箸夹取羊肉,群臣方得举盏同庆。
  “宋相所言极是...”殿外传来温婉声音,徐德妃由宫女扶着跨进殿*来。
  她望着庆帝,眉间凝着忧色,眸光蓄着泪水,“皇儿生辰,圣寿正旦,礼乐备而嘉禾生,自然该安安稳稳过个节庆,岂容琐事喧御陛之前?”
  徐德妃立在天子御座之下,细细端详着皇帝面容,满眼疼惜。
  “皇儿近日又清减了?纵有万钧国事,为何不能明日再议?”
  按照位份,徐德妃该向周太后行礼,可她此时只顾擦拭着眼泪,这逾矩的泪珠,倒成了无声的耳光。
  毕竟,于周太后而言,庆帝并非是他亲子,自是疏离。可于庆帝而言,周太后又何曾有慈母的样子?
  群臣目光在两位天子母亲身上游走。
  庆帝这位生母很少露面,皆因位份低微,原为宪宗皇帝身边嫔御,后因生育晋为婉仪,庆帝即位后,才追赠为德妃。
  而庆帝得位不易,继位后碍于周太后和周家势力,对这位生母也多有避讳。
  可这种情况没有持续多久。
  李信业记得,前世这个时节,周庐净身入宫开启宦途。
  不过一年光景,这个眉目清秀,城府极深的内侍,便步步为营站稳脚跟。既得庆帝青眼擢为皇城司司使,又借周太后在后宫暗植的势力互为表里。
  不过,等到他权柄在握后,就效仿庶子显达便抬举姨娘的做派,撺掇庆帝逾制晋封其生母为贵太妃,先是赐居合福宫,享半副太后仪仗,后来升为德原太后,移居庆寿宫。
  而郭御史等老臣,认为此举有违祖制。坚持‘继嗣继统’,反对生母压过嫡母。
  可那时周家已无血脉,再无威慑之力。
  便是天子生母册宝该用银鎏金匣,贵太妃却僭越使用玉匣,出行仪仗也比肩周太后,御史们也只能屡次三番劝谏而已。
  待郭御史离世,先帝朝三十余言官仅剩半数。余者或流放,或贬官,更多被庆帝借‘巡察盐铁’之名外放。
  这般腾挪间,御史台的铜匦早成了空响的匣子。
  庆帝为了抬生母位份,打压李信业,不惜架空台谏院。
  而宋皇后诞下皇长子后,宋丞相势力日渐坐大,庆帝越发倚重皇城司统领周庐。
  可怜安排周庐进宫的周太后,一番筹谋终是替人做嫁衣,晚年光景凄凉,于慈宁宫冷殿咳血病逝,孤零零薨在积灰的凤榻上。
  当然,那时周庐也不知道,他动手逼死的周太后,是他父亲最疼爱的亲妹妹,他残存于世的血亲,也是自己的亲姑母。
  造化弄人,李信业当时为了争取庆帝信任,在庆帝追封生母时,顶着御史‘嫡庶尊卑乃宗法根基’的谏言,站出来支持孝道,认为孝敬血亲乃人之常情,天子以孝治天下,合该如此。
  如今细想,这不过是庆帝借他这把刀,破开礼法铁幕,为自己谋取私利而已。
  龙椅上的这位天子,一直将人心当作黑白子,一切都服务于自己的帝王之术罢了。
  而李信业重生后,率先找到周太后合作,何尝不是带着几分前世的愧疚?
  李信业沉眸回忆前世光景,听闻上方传来冷笑。
  周太后扶着凤座起身,满眼都是冷色,“按照徐德妃所言,哀家的父兄为大宁鞠躬尽瘁,如今有番邦皇子找人冒充周家血脉,竟然只是无关紧要的琐事,不该烦扰圣躬?”
  徐德妃绞着绢帕垂首抹泪,鬓边点翠步摇簌簌颤动。这刻意示弱的姿态,倒显得她们母子在这九重宫阙里,有寄人篱下之感。
  宋居珉轻咳一声,打破僵局。
  “太后容禀,三皇子远道而来,定罪总需实证。”他躬身指向阶下少年,“不如先将这冒认周家血脉者,移交三司核查。”
  宋居珉转头望向御案,“这金漆炕羊乃是吉羊,若是凉透恐损圣寿吉兆,请陛下先行开膳礼...”
  他特意加重‘吉羊’二字,缓步走到周太后座下,躬身道,“三司今夜便能呈上核查文书,断不会误了太后娘娘追查周家血脉的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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