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许通判回答天子问话时,跟来的其他几个太医,负责照料瘫坐在地的宋皇后。
“禀陛下,皇后娘娘的崩裂之症止住了,可眼下皇后不宜挪动,下官们还需要再行施针,还请圣人回避...”
他们其实还需要细致检验皇后流出的淤血,判断此次小产有没有伤及根本。
庆帝只觉多事之秋,竟是一件噩耗接着一件,一波纷扰接着一波,似永无安宁之日...
他强撑着身体,由内侍扶着走出大殿。
殿内的贵女命妇们,也逃难似的往外走。
何年指尖掠过郭静姝腕上的绞丝金镯,想到方才宋皇后就是这样闲话家常般,拉着郭静姝问些家长里短,代替天子表达对老臣之女的爱护...
那时,宋皇后大约笃定,这性子软弱不谙世事的闺阁女娘,必然是她们拿捏郭御史,敲打郭御史的软肋之处...
正如前世,他们这般对待自己一样。
可这次,他们终会害人反害己...
纵然太医院还没有得出结论,何年心里也明镜一样清晰,宋皇后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孕育子嗣了。
她下了死手。
行至宫门外,快要上各自的马车时,郭静姝才恍然意识到,沈初照送自己的香囊丢了,她急切的在侧裙边翻找,满脸都是歉疚之色。
何年拍了拍她的手,苦笑着说,“许是方才惊慌中挤掉了,没关系,我再做一个送你就好...”
郭静姝红着面皮道谢,只觉沈初照热心又赤诚,不仅送自己香囊,还主动陪在她身侧,并不像过去以为的那般倨傲。
而何年目送郭静姝上了马车,才恍惚的朝着自家马车走去。
正待要提着裙裾迈上去,被人一把拽住了手腕,抬眸间,李信业已将她连人带入怀里。
“秋娘在想什么,忘了神?”
何年闻到熟悉的气息,伸手握住了他。他立刻反手扣住,十指相缠的瞬间,掌纹与掌纹宿命般嵌在了一起。
“我在想,自你重生以来,虽然已提前布局,但该发生的事情注定会发生,只是结果有所不同。比如母亲会中毒,普荣达进京求亲,宋皇后会怀孕...所以,我在想,前世郭小娘子跳湖而死,会不会和宋檀有关?经过了今日之事,郭小娘子的因果,是不是已彻底改变?”
第100章
◎天子的孝心◎
“每个人的因果都在改变...”
李信业解开女娘颈间的雪貂斗篷系带,指节掠过她发间凝结的冰晶。莹白雪粒在他掌心化作细碎水光,他低沉的嗓音亦浸着温润水汽。
“虽然母亲避无可避还是中毒了,但万幸没有伤及性命。而普荣达纵使再度进京求亲,却不会如前世那般顺遂;至于宋皇后,腹中龙胎未能保全,更因小产伤了根本...”
他捻着指尖残留的水痕,话音忽而转轻,“秋娘,这盘因果棋,到底被你我破了命盘死门,想来郭小娘子也会因秋娘的庇护,而命数不同吧!”
“我只怕她早将芳心许了宋檀...”
何年从袖兜里掏出那枚香囊,信手掷入鎏金走马炉,幽蓝火舌骤然腾起,将锦缎吞作簌簌焰团。
“正是发现她对宋檀有意,我才不敢明着提醒她,只怕她当我是嫉妒使然,故意从中作梗坏她好事......而如今宋家又视她为肥羊,她若情丝缚心,甘愿往那火坑里跳,我哪能时时刻刻防得住?”
她话音未落,余下半截话,骤然被李信业掌心截在唇间。
他捂住她的口鼻,指节间是尚未散尽的冰雪气息,目光却凝在袅袅升腾的青烟上。
“这香囊既然含有阴私之物,秋娘这般焚化,岂不是会伤及自身?”
异香混着记忆涌上喉头,李信业蓦地想起前世她连饮三载避子汤,不仅未能受孕,更败了根基气血,再无生孕可能......
此刻见她随手焚烧这等落胎的东西,往日种种与眼前光景骤然重叠。
李信业掌心发冷,意识到秋娘这般作态,是对子嗣一事毫不在意。
“想什么呢?”何年拍掉他欲取香囊的手,又拂开他覆在鼻息上的掌心,“我不过是觉得烧了才安心,这等要命的东西,留在身边总是祸患...”
她指尖拨弄着香著,“至于里头的红花与茉莉根,若遇怀胎妇人,这是穿肠毒药;于我这般未孕之躯,顶多催动月信罢了!”
火舌吞吐的焰光,映得她脸颊上都是红色。
李信业收回手,心里还是不自在,“秋娘很怕郭小娘子,会嫁给宋檀?”
何年反问李信业,“你不怕?”
李信业眸色低沉,“若她果真愚蠢,想不通其中关窍,着了对方道,不过是多费些心思,重新谋划而已,也没有什么可怕之处......”
李信业行军打仗多年,养成流矢穿帐也能淡定喝茶,心有惊雷而面如平湖的性子,在他看来,郭小娘子这个变量,完全不足为惧。
“那是因为你是男子,生来就是执棋者。”何年凝视着香囊在铜炉中蜷为灰絮后,才回望着李信业,眼里有落寞的神色。
她今日亲眼见宋皇后满身是血,若说毫无触动那是假的,事实上,她五脏六腑都绞着疼。
这是她第一次亲自动手,除掉一条无辜的生命,也是第一次亲自动手,毁掉一个女人的一生。
宋皇后这辈子算是完了,可她也全无半分喜悦可言。
“李信业...”青烟掠过她蹙起的眉峰,何年语气含着悲哀,“女子天生被视为资源,但使用权不在自己手上。这个时代的女子,更是镶在舆图上的朱砂痣,点在哪里都由不得自己。待悟透这抹红原是可作印泥拓山河时,朱砂痣也成了蚊子血。”
“郎君们打从开蒙便读《策论》习《六韬》,懂得如何掠夺各种资源,而女子却要在胭脂盒里学《女诫》,练习如何取悦一个掠夺者。这便意味着,纵是同等错处,于男子是枰中弃子犹可易,于女子,便是血浸的残局。”
“你想我如何能不怕?”她尾音里压着颤,“我怕极了,我怕一个疏漏,便毁了郭静姝的一生。毕竟,宋檀可以娶错妻子,郭小娘子却不能嫁错夫君......”
李信业见她所忧心的既不是宋檀,也不是宋檀会另娶新妇,蟒袍玉带下的紧绷脊背稍松三分,眼底晦涩光影,化作流转的柔波,望向女娘的眸光也格外柔情。
“秋娘不是资源,是执棋手,若是秋娘愿意,我这副过河卒,可做你掌中棋...”
“李信业”,女娘眼里闪过动容,“我过去总觉得,高台上的神女不该动凡心,只能高坐供台享受跪拜,若是沾了俗世情字,便容易跌入凡尘,堕入泥污。可为何你说要做我掌中棋时,我偏偏受之有愧呢?”
女娘素手停在他的喉骨处,堪堪擦过喉结。
“我心中的北境王,执虎符踏碎灵关,战袍浴血仍能笑啖炙羊肉,脊骨从不曾为旁人折半分...”
也不须为任何人折戟沉沙。
车帘被风掀起,日光斜切过李信业绷紧的下颌线。
他随着她动作抬起下颌,由着女娘在喉骨处落下一个吻。
“秋娘不是旁人。”
李信业声音闷沉,骨节分明的手掌拢住怀中人后颈,将女娘莹白的脸颊,按在滚烫胸膛。
他的鼻尖深埋进雾鬓里,女娘发间幽香浸透肺腑,缠裹住每一寸呼吸,惹得他喉结滚动。
“秋娘的发,好软...”
手指蜷入绸缎般的乌发,本来只是出来看一眼她,此刻只想永久沉溺下去。
“铛——”
铜锤敲响红漆云板,正午时分的鼓楼声波荡开,这是皇家寿宴启动的信号。
七十二座青铜编钟同时震动,宫鼓沿中轴大道依次敲响,声浪掠过宫殿琉璃瓦顶,震得檐角铜铃叮当乱响。
庆帝虽心力交瘁,但按照礼部既定章程,所有仪式环节仍须完整执行。
九重宫门外,朱漆金钉的中央门洞平日紧闭,此刻却由十六名力士,推动枢轴缓缓开启。
庆帝衮冕垂旒,踏着猩红毡毯,登上五丈高的凤楼城台,俯瞰着御街跪拜的数万百姓。
礼部尚书沈清介,跪呈錾金蟠龙盏时,城下立时山呼万岁,声震得满城雀鸟乱飞。
庆帝执盏向南三举,第一口祭天泼洒于汉白玉螭首,第二口倾入金瓯永固杯传至太庙,第三口方就唇沾湿,这便是与民同饮了。
皇后不能露面,是周太后陪他站在城楼告慰百姓。
周家向来在百姓中积威甚重,周太后朝着百姓招手示意,底下民众爆发出一阵欢呼。
有人小声发问,“今年怎么是太后亲临午凤楼,怎么不见皇后凤驾?”
底下传来回答,“自是宋家出了那等丑事,没脸见人呗,你看天子旁边站得官员,哪里有宰相的位置?”
“听说辞官了...”
“可不是?寻常人都怕娶错媳妇,宰相大人娶到那样的恶婆娘,自然也带累仕途...”
庆帝听不到下面的窃窃私语,但他心知肚明,若是不来午凤楼走一遭,那满城百姓都要揣测天家秘辛,暗传天子许是出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