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等到值守宫女白着脸色来禀时,宋皇后便拿出宋家人的担当,‘赐妆奁’于郭静姝,接纳她为宋家主妇。
等到宴席散去,郭御史即便不同意,也木已成舟,于事无补。
而宋家迎娶郭静姝,既解了御史台多年掣肘之困,又为宋氏添了柄拿捏言官的软刀。
至于沈初照...
宋皇后早就想好安慰的措辞,定会让她理解宣云的为难之处。
只是,宋皇后刚抬起手,调整着鬓边九尾凤钗,这是她与寒酥约定动手的信号,腹内就传来一阵绞痛。
小肚似被铁蒺藜骤然收紧,绣金凤的腰封突然勒得喘不过气。
她弓背攥住织金凤袍,疼得大口喘息间,下摆已漫开一大滩殷红血色。
一直关注娘娘举动的寒酥,率先发现异常。
“血...血...”寒酥的尖叫劈开大殿,“娘娘流了好多血...”
满殿珠翠霎时化作惊雀。
“皇后娘娘...她...”离皇后最近的郭静姝,反应较众人慢了一拍,脸色惨白不能动弹,被跑过来的宫女撞倒在地。
她刚惊吓得站起身,又腿软的跌落下去,身后的何年,上前一把扶住她的腰,将她往边上牵引。
宫女们朝着宋皇后簇拥过来,手忙脚乱的照顾着皇后娘娘。
“传太医...快传太医...”
“热水...快备热水...”
“拭巾...拿拭巾过来...”
一片混乱中,何年拖着郭静姝,退到了屏风旁。
郭静姝第一次见这种血腥的场面,鼻腔里都是铁锈味,整个手臂都在打颤。
“莫怕!”何年挽着她,安抚她,悄无声息中,顺走了她腰间佩戴的香囊,揣在袖兜里。
那香囊是今早来赴宴时,她赠送给郭静姝的“辟邪香囊”。
为了不叫郭静姝怀疑,她还特意找了个由头,“郭御史最近流年不利,京中又不太平,松香有辟邪消灾的功效,这是我特意为你调制的,希望能给你带来好运气...”
郭静姝虽然觉得这次的松香,不似上次漪兰香那般合她脾性,但想到父亲因流言所扰,家中诸事不顺,就觉得自己合该佩戴松香,才能驱邪镇祟。
更何况沈初照十分贴心,用茉莉香中和了松香的涩苦和滞重,闻起来轻柔多了。
郭静姝接过香囊后,系于裙侧禁步组玉下方,与玉环宫绦形成错落垂坠,倒也不引人注意。
此时,那枚悬在腰下的香囊不见了,郭静姝也没有注意。
她一颗心高悬着,将何年的袖子都攥皱了,整个人都很紧张。
却见宋皇后的贴身侍女,突然厉喝道,“封住四门!不许放走下毒之人!”
话音未落,满殿贵女都吓得花容失色。
下毒?
居然有人对皇后娘娘下毒?
可眼见皇后下裙洇开的一地血,若非是中毒,又是怎么回事?
郭静姝也牙齿打颤,战战兢兢望着何年,“沈娘子...不...李夫人...怎么办?”
“不怕”,何年将她往青白釉薰炉旁拉了拉。
皇后宫中用得瑞脑木樨香,覆盖了郭静姝身上残存的那点松香味。
何年安慰着郭静姝,“这里是皇宫,就算有人胆敢下毒,这般严密的搜查,也是插翅难飞!”
前殿内的吵闹,终是惊扰了后殿的宋檀,没等太医赶过来,他已围在长姐身边,满眼焦急。
何年隔着人潮,看见宋檀一袭月白长袍,立在一群宫女中间格外醒目,心里只觉悲哀。
她给过这对姐弟机会的。
若是她们不对郭小娘子心存歹意,那宋皇后自然不会接近郭小娘子,以郭小娘子腼腆的性子,只有往人群里藏得份,怎么会往皇后娘娘身边凑?
那就算何年送给郭小娘子的香囊有问题,也不会给宋皇后造成致命伤害。
但正是宋皇后想要算计郭小娘子,才会主动套近乎,主动将人唤到跟前问话。
而何年送给郭小娘子的香囊,主香为松香,为了中和醒目的松香味,何年以茉莉根和乳香为配。《圣济总录》里有记载,‘乳麝相激,经脉如沸’,也就是乳香如是遇到麝香,互相刺激,乃是活血通络,加速毒素渗透的烈药。
至于茉莉根协同麝香,可致惊厥。
何年早就发现,宋皇后因身体不适,格外畏寒,殿内炭炉烧得特别旺盛。
故而,她又将红花汁浸染香囊内衬,香囊在常温下不会释放红花,但若是遇高温时,则蒸腾出挥发性成分。而红花与麝香合用,可形成‘血海翻浪’之势,那堪称化毒为锐的催化剂。
但这三者都需要与麝香合用,才会产生堕|胎|毒|性,暴烈十倍的功效。
而麝香,就藏在宋檀身上。
只要他今日不出现在坤宁宫,宋皇后尚有保住胎儿的机会,尚有诞下子嗣的机会。
但他出现在不应该出现的地方,便是老御医有妙手回春的能力,也是回天乏术了。
果然,太医院院判许守仁,替宋皇后把脉后,哀恸道,“皇后娘娘不是中毒,是怀有身孕,小产了...”
“娘娘恕罪”,他跪地叩首,冷汗已洇透他孔雀补子的后襟,素来沉稳的双手,针灸时也忍不住发颤,却还是凭借惯性,急刺入‘三阴交’和‘关元穴’,止住娘娘|下|体|崩漏。
“娘娘...”许院判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娘娘脉象浮滑如雀啄,可见腹中胎儿尚未成型,却遇到了化血去淤之物,这才有‘破流血’和‘大出血’之症...”
“皇后宫里,怎么会有化血去淤之物?”
庆帝由内侍扶着,刚进大殿,听闻御医此言,满脸都是愤慨之色。
宋居珉跟在天子身后,看见女儿裙裾浸在血泊中,心头也浸透了血,悲恸不能自已。天知道他日日夜夜都盼望着,长女腹中能诞下皇长子...
宋皇后疼得簌簌发抖,酸冷的钝痛顺着脊柱爬上后颈,染着丹蔻的指甲生生抠进织金襕边,她强迫自己咽下喉头呜咽,以维持身为一国之母的体面,可还是顺着保养得宜的脸上,滑下了一行湿泪。
“陛下...”她微弱的声线里带着颤,“求陛下为臣妾做主...”
她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后宫中有嫔妃意欲夺她子嗣。
可不曾想许院判四处嗅了嗅,将目光凝在了宋檀身上。
“敢问宋翰林身上,熏得可是万斛香?”
宋檀茫然的点了点头。
刹那间,他意识到什么,脸上一片死寂。
他特意调制的万斛香,几乎近身就扑染在布料上,且留香不褪。
这等浓稠馥郁的烈香,是君子用香之大忌,但为了让秋娘每次见到他,身上都会残留着他的气息,他还是用了此香。
纵然他眼前失去了秋娘,秋娘也不肯再接受他的东西,他还是想要以自己的方式占有秋娘。
就像过去一样,一想到秋娘吃穿用度,衣食住行的所有东西,都是由他一手包办,都沾染着他的气息,都与他日常所用成双入对,他就有一种隐秘的、占有欲得到满足的快乐。
他身上的气息和味道,就是他的触角,代替他的双手抚摸秋娘,代替他的唇齿亲吻着秋娘,代替他的双臂圈禁着秋娘。
即便她在李信业身边,他也要让那个男人知道,秋娘是属于他的,与他呼吸与共,气息相通。
而万斛香虽然以檀香为主,却以龙脑作陪,以麝香钩陈。
许院判看见宋檀点头后,才面向庆帝,沉声道,“禀陛下,万斛香含有檀香、沉香、麝香和龙脑,龙脑又名冰片,乃是性烈之香,《本草衍义》载其‘通利关膈热塞’,是活血祛淤之香。而麝香,通诸窍,妊妇佩之,能消胎气,是堕胎的药物...”
何年在身后听着,知道许院判还漏掉了一句,麝香与红花同用,动胎如崩。
若是再遇到妇人情绪崩坏,那这辈子恐怕也没有机会,再怀有子嗣了。
许院判的目光在殿内逡巡,很快落在皇后宫中的香炉上。
“敢问皇后娘娘宫中所用之香,可是含有瑞脑和木樨?”
何年听闻太医此问,主动站出来道,“禀陛下,娘娘宫里所用的香,是臣女过去所配,名为瑞脑木樨香,这是娘娘过去心绪不宁时,臣女为她合的清脑通络醒神香,这个香娘娘已经用了好几年...”
她眼里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许院判蹙眉道,“夫人所合之香,原是没有问题的,木樨沉稳醇厚,温润清雅,夹杂着瑞脑的清凉,很能让人神经放松。可木樨有行气化痰,止血散瘀的功效,娘娘怀有身孕,又时常嗅着此香,自然...”
捧着嵌螺钿漆盘的寒酥,在听到许院判的话后,扑通跪在地上,手中托盘里的热水洒了一地。
“怪不得娘娘最近总是心神不宁,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好,奴婢劝娘娘看太医,她只说心病难医...”
宋居珉听了侍女的话,额角青筋如蚯蚓般蠕动,他知道家中近来祸事不断,才害得长女忧思难安,心里的痛苦更是放大数倍,后槽牙几乎咬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