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易》曰‘天下同归而殊途’,可见狼守山林驱豺豹,雁衔春信渡关山,各尽其道方成天地!若按郭御史所言,北梁与大宁,仅仅礼仪不同就不该往来,那漠北牧民与中原耕夫,岂不是只能兵戎相见?”
  宋居珉举起手中酒杯,做出劝和的架势。
  “正是两国天子以大局为重,各退一步,才会有紫貂换丝绸的互市,才会有两国边境的繁荣与和平!”
  郭御史正待反唇相讥,韩焘也举杯道,“郭御史,三皇子乃是来祝贺的客人,郭御史学习的圣贤之道,就是对客人咄咄逼人吗?”
  殿中侍御史崔帛也出声附和,“《论语》开篇明义,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今日乃天子圣寿,三皇子不远万里前来献礼,郭御史看在圣上的份上,也合该口下留情一些?
  崔帛话音未落,九重阶下有官员应声,“是呀,陛下大喜的日子,应该以和为贵,以和为贵嘛!”
  宋居珉虽然暂时请辞,可朝中培植的门生和亲信,在这种时候都纷纷站出来表态。
  庆帝正欲举杯共饮,身旁周太后愤怒道,“韩参知和崔御史,可真会慷他人之慨...”
  太后甫一开口,满朝文武只得暂时噤声。
  周太后站起身,逡巡着群臣,断喝道,“溯雪的冤屈尚未平息,北梁在边境多有进犯,哀家这个老骨头,便是成日青灯礼佛,也早有耳闻北境战事!怎么这满朝文武如此健忘,不记得北境这些年的战乱从未止息吗?也不记得大昭寺六十万英魂尚在泣血吗?”
  周太后威严的目光,落在普荣达面上。
  她久居后宫,不曾见过这位北梁的皇子,但她知道北梁每个人手上,都沾染着她父兄的鲜血。
  普荣达抬眸迎着周太后的审视,唇角笑意愈深,“北梁普荣氏第三子,代天承运,恭问大宁太后长乐未央!”
  他看起来恭敬,笑容里却藏着讥诮,言辞更是暗含机锋。
  “听说太后血亲尽丧,终日礼佛消磨孤寂,父皇特令人在北境四处搜寻周氏遗孤。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觅得周将军幼子周庐,这次前来大宁求亲,特意将周小郎君带了过来,太后不妨移驾观之,此子眉间英气,可似当年意气风发的骁勇将军?”
  他身后的郎君,脱去北梁毡帽,素衣玉冠跪在丹墀之下,腰间错金螭纹带钩映着朝阳,恰似当年周小将军横槊跃马的寒芒。
  群臣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眉*眼虽然只有三分相像,可那执礼时绷直的脊梁、垂眸时轻抿的唇角,竟裹挟着七分旧日风骨。
  宋鹤负手立在人群里,唇角勾起冷笑。
  几日来,他不眠不休,依照记忆中骁勇将军的样子,教这小儿表情动作,乃至骑马握槊,就是为了临摹出骁勇将军的神韵。
  就连骁勇将军眉下有一颗小痣,他也特意请青州刺青圣手,以雀舌针法摹就,就是为了让众人先入为主,一眼确认孰真孰假...
  “像!真像!”
  “俨然骁勇将军在世!”
  “世上竟有这般新奇的事情!”
  众人目光在太后身旁的周佑宁身上,和这个小郎君身上游走。
  若说周佑宁随了母亲,如佛前供花般透着明丽,那这少年宛若一张新开刃的陌刀,有着和周将军相似的凛冽。
  庆帝总算扳回一局,抚着九龙玉带朗声笑着,“走上前来,教朕与太后看个分明!"
  周庐玄色箭袖扫过蟠螭纹御阶,跪得笔直如松,行过三叩拜礼后,忽将额头叩向青玉砖,对着周太后重重磕头,声泪俱下的陈述着:“姑母容禀!”
  他抬眼时金丝护额微斜,露出眉下刻意仿制的红痣,“不肖侄儿流落北境十六载,竟使姑母膝下空虚,平白叫魑魅魍魉污了周氏宗祠!”
  周太后打量着哭诉的少年,握着凤头杖的指尖发白。
  就算眼前这个周庐是真的,她也断然不能认。
  皆因她身边的周佑宁,早与周家旧部相接,已是周家利益的关键所在。
  而北梁送来的‘遗孤’,焉知不是三皇子,埋在凤座旁的暗棋?
  她目光扫过殿下群臣,与李信业短暂对视间,已下了决心。
  “像,实在是像!”
  她招了招手,将那少年唤到面前,抚摸着少年稚嫩的脸,枯瘦指尖定在那颗胭脂红的小痣上。
  “就连这颗小痣,也和我兄长一模一样!”
  “好孩子”,太后慈爱望着少年,“你这颗痣,是天生如此吗?”
  那少年见太后肯认她,连连点头道,“回姑母,这颗红痣出身时就带着,我母亲说,我父亲眉下也有一颗,可见父亲舍不得她,才化身在我身上来陪着她...”
  周太后脸色陡然转沉,拐杖重重击打在少年背上,“荒唐!”
  群臣见太后变脸,皆不知所以。
  周太后望着普荣达,皮笑肉不笑道,“三皇子为了叫这孩子像我兄长,可真是煞费苦心!”
  “只上,可惜啊...”周太后长叹了一声,“世人皆以为兄长眉下小痣是真的,只有我知道,兄长那颗小痣,是我幼时银簪伤到他后留下的。后来兄长嫌弃伤疤难看,特意找刺青圣手画上的。”
  “哀家的兄长眉下无痣,这孩子倒是长了一颗,实在是奇怪!”
  宋鹤面色惨白。
  他确定骁勇将军眉下小痣乃是真的。
  昭悯曾告诉他,她舅舅为着出生时这颗小痣,惹出不少风波。因看面相的断言,“此乃红鸾星碎坠凡尘,主三合桃花带煞之相...”
  后来他舅舅及冠礼上,拒了江南王氏的婚约,反倒将御赐螺子黛,赠给教坊司的绿腰娘子,终日除了在校场历练,就是和章台柳巷的女子厮混。
  就是为这个缘故,才被周将军遣去北境,只为叫他远离温柔乡,多吃些苦头,可谁知竟害死了唯一的儿子。
  宋鹤擦了擦额头的汗。
  他深知纵然自己知晓痣是真的,可那又有何用?
  周太后是骁勇将军的至亲之人,她说小痣是真的,那便是真的。她若说是假的,那便是假的。
  是真是假,全是她一面之词。全看她肯不肯上钩,愿不愿意认下周庐?
  郭御史听闻太后此言,立即反应过来,“臣请为周庐濯面,检验小痣真伪...”
  少年跪地哀泣道,“姑母,我真是你的侄儿啊!姑母,你不能这么对我啊!”
  他不明白,他方才像骁勇将军,全凭身上这股子气势。
  骁勇将军当年在玉京城,那是天不怕地不怕,混世魔王一般的人物。
  他这样跪地哀泣,一旦泄了气,三分神韵就褪去一分。唯剩的二分里,还靠那颗小痣加持,若是小痣也是假的...
  普荣达也慌神了,他随口答应宋相此事,一来替宋相解决燃眉之急,二来,他只当作信手拈来,随手可为之事...
  没曾想会出纰漏?
  若是检查出有问题,那他诓骗大宁太后,找人冒充周家后人...
  议亲大事,岂不是要彻底泡汤?
  普荣达心思忐忑之际,周太后传唤的御医,很快就到了。
  老御医捧出青玉匜,玉匜沿刻着《洗冤录》的格目,里面布满濯面药液和检验工具。
  老御医在少年眉下涂抹上琥珀色的药液后,掏出犀角柄放大镜,贴着少年眉骨,细细查看。
  很快,药液擦拭过的地方,泛出淡青色。
  老御医恭敬道,“禀陛下,此痣边缘有雀舌针法的双钩纹,运针时先逆肌理挑出暗线,再顺纹理勾勒明线,形成阴阳双钩效果。药水洗过的颜色呈青色,老臣猜测,螺钿入色时采取的颜料,乃是辽东赤焰砂...”‘
  周太后的凤头杖,重重击打在地上,厉声呵斥道,“好个普荣家的狼崽子,《大戴礼》云,‘乱宗者刖’,你竟敢找人冒充周家血脉,玷我周家祧庙,究竟是何居心?”
  她本就联合李信业,为普荣达备下一份大礼,没曾想对方还附赠一个把柄?
  周太后正待要发难,忽见穿花帘幕被人撞得叮当乱响。
  当值内侍跌跌撞撞冲进殿内,金丝攒珠的梁冠歪斜着,冷汗顺着鬓角滑落。
  “陛、陛下!皇后娘娘...娘娘她...”
  庆帝手中茶盏哐当砸在青玉砖上,积攒的全部怒火发泄出来,他霍然起身,怒斥道,“把舌头捋直了回话!”
  内侍喉头泛起的铁锈味,混着齿间颤抖,舌头怎么也捋不直。
  “娘娘方才...方才...在陪贵女们闲话...突觉腹痛如绞...”
  内侍伏在地上发抖。
  “太医们正在全力施针用药,可...可那龙嗣...那龙嗣...怕是保不住了...”
  第99章
  ◎下了死手◎
  坤宁宫中,宋皇后执起郭静姝的柔荑,含笑端详。
  按照谋划,待会掌事宫女寒酥,会失手泼翻茶盏,新贡的雨前龙井,洒在郭小娘子的衣裙上。
  届时自有宫人引郭家小娘子往暖阁更衣,‘恰逢’在皇后宫中养病的舍弟宋檀,无意间误闯珠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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