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尤其是天子下令彻查的御羊之事。他从未染指北地商队,更与那些进贡的羊群毫无瓜葛。可这份清白此刻反而成了最大的不安,他连该从何处防备都无从知晓。
  长春宫内,庆帝亲自坐镇督办,三司官员不敢怠慢,其余群臣如坐针毡。
  席间珍馐早已冷透,却无人敢动筷箸。
  李信业眼帘低垂,掩去眸底锋芒。
  猎手最愉悦的时刻,莫过于看着猎物自己踏入死局。
  他安静坐着,余光扫过面色惨白的宋居珉,唇角几不可察地动了动。
  香漏中的细沙簌簌而下,暮色渐浓,浸染殿宇。宫人们手持烛台,依次点亮殿内宫灯,摇曳的烛光,在众人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
  而群臣久候多时,焦躁之情已溢于言表。低语声如涟漪般在殿中扩散,不安的情绪在空气中蔓延。
  就在这紧绷到极致的时刻,‘嗒、嗒、嗒...”
  殿外突然响起清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众人心弦之上。
  御史中丞郭路,领着几名差役鱼贯而入。这些人手中捧着覆有素绢的漆盘。
  他行至庆帝面前,肃然跪拜,身后差役齐刷刷单膝点地,将证物高举过顶。
  郭路声音,清晰在殿内回荡。
  “启禀陛下,幸得王仵作点破关窍,毒自御羊饲草而起,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当即分头协作,办案效率远超平日。”
  他稍作停顿,继续道,“臣等即刻派人彻查牛羊司,很快锁定了供应御羊的北地商队。未料正要提审商队首领时,此人竟咬碎牙中暗藏的药囊自尽而死...”
  “臣等当即提审其余人,栈丁供认亲眼见饲工往草料掺入朱砂。然而那饲工坚称所用乃‘赤霞粉’与茜草,还说这是宫中惯例,御羊入宫前的最后一餐,皆要如此喂养,这样御羊才会眼睛清明,皮毛鲜亮顺滑。”
  郭路双手捧起一卷染着草渍的账册,躬身向前,带着几分凝重,“陛下明鉴,臣已将涉事的赤霞粉、茜草并往来账册、画押供词尽数带回。”
  他衣袖间还沾着牛羊司的干草碎屑,却顾不得拂去。
  庆帝略一颔首,侍立一旁的内侍总管,立即躬身接过账册。
  徐院判与王宴舟也同时出列,默契地分头行动。
  年迈的徐院判从袖中取出柳叶小刀,动作沉稳地挑开盛放‘赤霞粉’的锦囊,刀尖在烛光下泛着冷冽的寒光。
  与此同时,王宴舟已取来一盏清水,微微俯身,目光专注地盯着徐院判手中的动作,不放过任何细微的变化。
  上首将手中供词缓缓合上,有些疲倦的问郭路,“为何只见郭爱卿一人复命?裴卿与张卿现在何处?”
  郭路躬身回道,“禀陛下,北境商人过境时,皆有批文和人数记录,但是臣等在检查过程中发现,这个北地商队少了三个人。裴大人和张尚书,正带人追查此三人下落。”
  此言一出,普荣达心头猛地一沉,他正是那个‘缺失’之人。冷汗瞬间浸透后背,他暗自思忖:若矢口否认,待商队众人被提审,自己行踪必然败露;可若此时认下,岂非自投罗网?
  就在此时,宋居珉察觉到三皇子的异样。他侧目望向普荣达,两人目光交汇间,宋居珉陡然明白,原来症结在此!
  他只知道三皇子先于北梁使团入京,却不知他是跟着北地商队入京。
  三皇子也浑身一颤,袖中双手不自觉地攥紧。随商队秘密入京这个计划,本就是狸奴一手策划的!当周庐身份败露时,他第一个怀疑的就是这个心腹谋士。
  原来从一开始,这就是个精心设计的陷阱!
  普荣达喉间泛起一阵腥甜,仿佛吞下只活苍蝇般恶心。
  这些年,他自以为将这只狡猾的‘狸奴’,驯服得服服帖帖。这个王家旧奴不仅为他出谋划策,更屡次设局让大宁损兵折将。
  最令他印象深刻的是那次试探:当他下令屠城时,狸奴眼中竟闪着兴奋的寒光,亲自带兵血洗北境三镇。
  ‘原来...都是做戏。’普荣达齿缝间渗出冷笑,那些所谓的‘背叛故国’,那些精心设计的‘投名状’,不过是为了取信于他的表演。
  怪不得这段时日,他如何都找不到他,原来这条毒蛇早就嗅到危险,提前溜之大吉了。
  最讽刺的是,他竟把这条毒蛇,当成了最忠诚的猎犬!
  普荣达强压下心头的不安,故意摆出一副烦躁的模样,拱手道,“陛下,我们北梁人生来就在草原上驰骋,最受不得拘束。今日被关在这大殿一整日,实在憋闷得紧。”
  他刻意加重了‘关’字的语气,眉宇间流露出几分桀骜。
  顿了顿,他又换上几分热切的神色,“本皇子此番千里迢迢而来,为的就是求娶大宁公主。既然今日有幸入宫,不如请陛下开恩,让我先见一见未来的王妃?”
  他心中暗自盘算:即便追查到他身上,至少也需三五日工夫。不如趁此机会先把婚事敲定,届时再找个由头脱身。
  想到此处,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但面上仍保持着诚恳期待的表情。
  庆帝尚未答话,周太后已冷声打断,“三皇子好大的口气!”她凤眸微眯,指尖重重扣在扶手上,“哀家中毒一事尚未查明,偏巧就发生在你入宫的时候,如今留你在此配合查案,已是给足北梁颜面。”
  她目光如刀锋般扫过普荣达,继续道,“更何况,我大宁乃礼仪之邦,公主金枝玉叶,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莫要把你们北境那套不知礼数的做派,带到我们大宁来!”
  宋居珉猛然醒悟,李信业这一手棋下得狠辣,竟借他与三皇子之间的嫌隙设局。
  如今木已成舟,他再想撇清干系已是徒劳,眼下唯有与三皇子同舟共济,方有一线生机。
  宋居珉整肃衣冠,郑重出列,摆出一副忧国忧民之态,“太后明鉴,老臣斗胆进言。北梁与我大宁邦交,关乎边境百万黎民安危。娘娘凤体违和,老臣感同身受,然两国交往当以大局为重。”
  他刻意顿了顿,方语重心长道,“纵有私怨,亦不可因一时意气坏了邦国大事啊。”
  周太后凤眸微挑,唇边凝着一抹讥诮的冷笑,“宋相张口闭口都是家国大义,陛下更是处处以江山社稷为重,你们才是大宁天家的体面。”
  她指尖轻抚茶盏,幽幽道,“哀家不过是个深宫妇人,方才又险些着了三皇子的道,此刻满心私怨,自然比不上宋相这般...识大体。”
  最后三个字咬得极重,带着刺骨的寒意。
  想到她与北梁合作,险些送侄儿入宫为内侍,她脊背依然能渗出涔涔冷汗。
  她若果真着了北梁人的道,周氏一族的香火,岂非要断送在她手中?她届时有何面目去见九泉之下的父兄?
  周太后与宋相争锋相对间,徐院判手捧检验文书,趋前两步跪奏,“陛下明鉴,经臣等查验,这‘赤霞粉’确含微量朱砂与茜草。”
  “此二物相合,能刺激牲畜血脉,使其短时间内,毛色鲜亮如缎,品相好看。民间贩夫走卒多用此伎俩,在集市上诓骗外行。却不料竟有人胆大包天,敢在御用贡品上做手脚!”
  老太医将银刀上的残留物呈上,继续道,“更紧要的是,虽每次用量极微,但毒素会在羊肝中沉积。太后娘娘素喜肝膏,若长期食用...恐有损凤体安康啊!”
  普荣达听后,满脸冤屈地拱手道,“陛下明鉴!大宁商贾胆敢欺君罔上,自当严惩这些奸佞之徒。”
  他话锋一转,眼中流露出几分焦躁,“可为何要将本皇子拘在此处?”
  说着,他刻意*放软语气,却暗含锋芒,“大宁素来以礼立国,但两国联姻关乎万千黎民生计,更关系本王与公主的终身幸福,难道本皇子与公主说句话都不行吗?”
  庆帝身边的薛公公,适时上前一步,恭敬却不失威严地开口,“三皇子殿下容禀。非是陛下有意留难,实因太后娘娘中毒一事关系重大。今日恰逢陛下圣寿,本应举国同庆。然陛下为尽孝道,甘愿在此坐镇查案,就是唯恐放错一人,贻误案情。”
  他抬眼直视普荣达,语气恳切,“若此刻放殿下离去,传扬出去,岂不成了陛下为贺寿辰而罔顾母后安危?还请殿□□谅我朝以孝治天下的苦心。”
  “至于三皇子有心见公主一面,不是陛下不开化,而是现下与三皇子年龄相当的公主,唯有先帝幼女昭怀公主...”他面露难色,压低声音道,“偏生公主近日染了怪疾,面上起了疹子,连今日的万寿宴都没有出席...这实在不便见客啊。”
  普荣达闻言眉头微蹙。他向来以俊朗容貌自傲,此前早已探明这位昭怀公主,虽年满二八却尚未婚配,容貌也算清秀可人。
  本想着凭自己的风采,略施手段便能赢得公主芳心,谁料竟遇上这等变故。当真是时运不济,诸事不顺!
  普荣达暗自咬牙,宛如困兽般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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