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她盘算着郎君向来喜洁,从不吃生食,山鸡可以烤给郎君吃,而雏鸟可以留给自己。至于那些鸟蛋,正好煮给小郎君。
  他们已经三天没吃过像样的食物了。
  饥饿驱使她爬上树梢,却意外发现收获颇丰,除了雏鸟还有十几个鸟蛋。
  当第一颗鸟蛋滑入口中时,鲜甜的滋味让她浑身战栗。
  她太饿了,以至于完全沉浸在久违的饱足感中。
  就在这时,她听到马蹄声,顺着树梢往下看,她看见北梁的铁骑正从远处的雪丘后涌来,刀光映着残阳,像一条嗜血的银蛇。
  等她踉跄着赶回原地时,一切都太迟了。郎君早已将小郎君匆匆塞进一道雪缝中,驾着空马车引开追兵……
  赛风抱起小郎君,沿着车辙的痕迹拼命追赶。
  在一处雪丘后,她看到了此生最锥心刺骨的一幕...
  郎君衣衫破碎地伏在雪地上,身后是几个正在解腰带的北梁骑兵。
  “这些大宁的男人,跟个娘们似的...瞧瞧这身皮肉,比小娘们还嫩!”
  她想起灵关的老百姓们常说,郎君‘面若浮白映血痕,有菩萨低眉生孽之相’,她过去不懂那是什么意思,问到郎君面前,郎君只是笑笑不说话。
  但在那个暮色苍茫,天色渐渐黑沉的雪原上,郎君忽然抬眼望见了雪丘后的她。
  鲜血从他嘴角蜿蜒而下,他对着她竖起染血的手指,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他的目光最后落在小郎君身上,那眼神分明是在嘱托她照顾好小郎君,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
  在最痛苦的时候,他对她露出一个安慰的微笑,染血的唇角扬起时,她终于明白那句话的真意——那是菩萨垂怜众生般的悲悯,却偏偏生在一张妖冶绝伦的脸上。
  他美得近乎妖孽,却又纯善宛若菩萨。
  赛风捂住小郎君的嘴,任由他尖利的牙齿咬穿她的手,她也感受不到痛。
  她蜷缩在雪丘后,听着前方传来不堪入耳的□□,直到一切归于死寂。
  北梁人用麻绳拴住郎君的脚踝,将他的尸身拖在马后扬长而去。
  雪地上留下一道猩红的拖痕,仿佛也拽走了她胸腔里跳动的心脏。
  当马蹄声彻底消失后,她抱着小郎君走出来,跪在那道血痕前,发觉漫天飞雪竟都是烫的。
  “你这个贱奴!”小郎君在雪地里嘶吼,“都是你害死了哥哥,他为什么要救你这个北梁贱种!”
  赛风闭上泪眼,不顾小郎君的踢打咒骂,将他紧紧裹在怀里往雪山深处跑去。老人们说过,北境的雪野处处是陷阱。
  在那些逃亡的夜里,她总是将小郎君托在肩上,总是穿行在雪野里。
  当不慎跌入猎户的陷阱时,她用身体为他缓冲坠力;当饥寒交迫时,她咬破手腕以血哺育;当暴风雪来袭时,她解开衣襟以体温相护。
  这些年,她听从小郎君的吩咐,甘愿做小郎君的刀剑,任凭驱使。
  因为活着,就是她赎罪的方式。
  “别在我身上...白费力气了...”她攥紧衣角,指节泛出青白,“我既成不了北梁人,也当不得大宁人......”
  赛风的声音像碎雪般簌簌发抖。
  她本是北梁荒原上一株无根的蓬草,生来就烙着奴隶的印记。这世间唯一怜惜她的郎君,偏偏殒命在北梁的铁蹄之下。
  “但是你可以做自己...”何年握住她颤抖的双手,掌心传来熨帖的温度。
  “不必是谁,也不必为谁而活,只是赛风,完完整整的,为自己而活的赛风。”
  何年凝视着赛风低垂的睫毛,声音轻柔却坚定,“别再苛责自己了,也不必担心王行止。我将他关起来教育一段时间,就会送回江南王家。他还这么小,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能一辈子为仇恨而活。”
  月光透过窗棂,在两人之间投下斑驳的影子。何年起身,将炖好的燕窝轻放在暖炉边,瓷盏与檀木相触,发出清脆的声响。
  赛风依旧闭着双眼,长睫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道黯痕。
  何年知道,心结难解,非一日之功。她轻轻掩上门扉,踏入院中。
  雪后的月色格外清冽,一轮孤月悬在枝上,将整个院落照得通明如昼。
  何年呵出的白气在空中缓缓消散,就像那些未能说出口的安慰,终究要等时光来化解。
  暗香也哈着热气道,“也不知道将军今晚何时回来?将军这几日早出晚归,奴婢瞧着将军眼睛都熬出黑眼圈了。”
  何年闻言一怔。
  细想起来,李信业这几日,确实忙到废寝忘食。
  两人同床共枕,竟是日日错开晨昏。
  她未醒时他已离府,她入睡时他方归来。唯有榻边残留的气息,证明他确实回来过。
  “备些食材,我给将军做顿宵夜。”何年忽然卷起衣袖,走向小厨房。
  虽然无论是昔日的沈初照,还是如今的何年,她都从未下过庖厨。但这些年尝遍珍馐,料想应当不会太难。
  “夫人真要亲自下厨?”暗香提着裙角小跑跟来,鬓边的珠花随着动作轻轻摇晃。
  何年点头,“将军爱吃羊肉,你教我做个羊肉羹吧。”
  暗香眼睛都亮起来了。
  “这个天最适合吃羊肉羹,而且羊肉羹好吃又容易做。娘子只需选一段羊腿肉切片,用梨花酒和蜂蜜腌渍,再加入陈皮丝去腥,然后和备好的料包,一起放在锅里炖就好了。”
  何年一听,果觉简单。
  只是,她按照暗香的指导,将羊腿肉逆纹切成薄片时,刀刃在砧板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切出来的肉片却厚薄不一。
  “无妨,”暗香安慰道,“厚些更有嚼劲,将军牙口好。”
  可是,接下来调味的时候,何年更是手忙脚乱,全无章法。
  “娘子,盐多点,糖少许...”
  暗香说完,她刚撒上一把盐,暗香就惊呼着让她加糖调和;糖罐一倾又倒得太多,只得再添盐补救。
  当褐色汤汁在砂锅里翻滚时,暗香盯着可疑的泡沫欲言又止。
  “娘子,这羹...”
  何年舀起一勺正要品尝,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秋娘在煮什么?”李信业回到寝房后,侍女说她在小厨房,他就寻了过来。
  何年闻声回头时,见他倚在门框边,朝服未换,玉带松垮地挂着,眼底还凝着未散的倦意。
  何年举着汤勺的手僵在半空,汤汁滴落在灶台上发出滋滋声响。
  她看着李信业走近,鬼使神差般将汤勺递到他唇边,“尝尝?”
  李信业就着她的手抿了一口,喉结滚动间,何年清楚地看见他眼角抽搐了一下。
  “如何?”她期待的眼神,变成不自信的询问。
  羹汤入口的瞬间,李信业眉头几乎拧成一团。
  咸到发苦,还混着可疑的甜腥。
  他缓缓咽下后,迎着女娘的注视,打趣道,“秋娘这汤,颇有杀伐之气!”
  “什么意思?”何年不解。
  李信业垂眸望着汤碗,忽然低笑一声,舀起一勺浓汤在唇边轻吹,‘金戈久惯腥膻味...’琥珀色汤汁映着他眼底的戏谑,他小口喝下去后,慢慢吟出后半句,‘忽遇卿羹竟畏咸。’
  尾音拖得绵长,像把钩子轻轻挠在人心尖上。
  何年立刻明白,他这是说自己煮的汤,实在是太咸了,让人喝一口都害怕。
  她眼里都是懊恼之色。还有点想怪暗香,教她做饭时,只会说盐多些,糖少许,但究竟多少之间如何界定,全无定量。
  不像她过去和兰薰制香时,精确到毫厘,给她极大的安全感。
  李信业将她油腻的手拢在掌心,拇指轻轻摩挲她纤细的腕骨,“可是我近来太忙,哪里惹你不痛快了,你才这般撒气?”
  “你...”何年抽手就要去夺他右手擒着的汤碗,“亏我好心,见你最近辛苦,特意下厨为你炖汤,你竟然小人之心,以为我故意折磨你?”
  李信业本以为这碗咸涩的羹汤,是秋娘在使小性子,眉宇间还带着几分无奈的笑意。可当他看清女娘指尖被烫红的痕迹,以及灶台旁散落的厨具时,心头猛地一颤,眼底戏谑也化作一片柔软。
  他忽然端起青瓷碗,细细品尝着咸涩的羹汤,喝完又去舀锅里的羊肉羹。
  何年伸手去拦他,“既然不好喝,那就别喝了。”
  却被他单手扣住腰肢,带着热气的唇贴在她耳畔。
  “秋娘亲手做的,便是穿肠毒药,我也要一滴不剩。”
  何年下意识转头去寻暗香,却只看见微微晃动的门帘。
  暗香已经离开,只有灶膛里蹦出的火星,在夜色里‘噼啪’炸开,照亮了他眼底的柔情。
  何年看着他将汤碗里的肉羹,尽数吃完,喉间突然发紧。
  心口像是被什么揪住似的,又酸又胀,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李信业却从身后将她整个环住,下颌抵在她发顶,手指交叠在她小腹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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