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庆帝拇指拭过宋皇后眼尾泪痕,声音又沉了几分,“朕已命京畿衙门封了西园雅集,刑部和大理寺协同办案。”
  他眼底闪过一丝厉色,“便是掘地三尺,也要将凶手绳之以法。”
  “陛下...”宋皇后抓紧庆帝的手,指甲几乎要嵌入衣袖的龙纹刺绣。
  “此事若传扬出去,檀弟他...还有何颜面立于世间?”
  宋皇后声声哀泣,九凤衔珠步摇随着她的抽泣剧烈晃动,珍珠串子不住拍打在她泪痕斑驳的脸上。
  “那...”庆帝迟疑道,“朕命皇城司秘密查办...”
  “陛下,杀了他们!”宋皇后的声音陡然尖利,眼中迸发出骇人的恨意,“所有知道此事的人,一个不留!那些贱民,就等着看宋家的笑话!”
  庆帝皱了皱眉,皇后向来识大体,今日委实有些失态。
  但念及她前不久刚小产,至今都无法下地,又接连听闻家中噩耗,庆帝还是安抚地拍着她的手背。
  “皇后放心,朕已下令封口,此事绝不会泄漏出去。传唱《血罗裙》的戏班子,也全部下狱候审,定会给宋家一个交待。”
  “陛下,求您杀了他们!”宋皇后歇斯底里地重复着,泪水混着胭脂在脸上划出狰狞的痕迹。
  “所有写戏的、演戏的,统统处死!臣妾刚失了孩子,檀弟就遭此横祸,父亲又被罢官...这分明是有人要置宋家于死地!”
  庆帝脸色阴寒,“皇后乃一国之母,当以凤体为重。”
  他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太医再三叮嘱,小产最忌大悲大怒,你这般伤怀,叫朕如何放心?”
  他抬手示意宫人换上新茶,影青釉里红的茶盏中,浮着几片安神的合欢花。殿内安神香的气息也愈发浓重,却怎么也压不住宋皇后周身散发的哀戚。
  “臣妾僭越,罪该万死...”宋皇后见天子变脸,只能克制住满心失智般的痛苦,哽咽着请罪。
  庆帝望着皇后梨花带雨的模样,又想到多年夫妻情分,难免升起几分怜惜,正欲再安抚几句,殿外却骤然响起凌乱的脚步声。
  皇城司司使仓皇跪倒在珠帘外,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陛...陛下...”他喉头滚动,“派往追回北境军的使者...被李将军斩了!”
  珠帘猛地一晃,殿内霎时死寂。连宋皇后都止住了抽泣,染着丹蔻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李将军说...说既是天子亲下的出征令,断无中途召回之理...”
  他咽了口唾沫,冷汗浸透了官服后襟,“李将军说,这必是北梁细作的离间之计...意图乱我朝军心...”
  “那圣旨上盖着天子的传国玉玺,岂能作假?”庆帝声音冷得像淬了冰,“莫非,他未曾打开圣旨?”
  “回陛下...”司使的身子伏得更低,“李将军...确实未曾打开圣旨。”
  未启圣旨便斩天子使臣,这分明意味着,他李信业只听自己想听的王命!
  “好!好一个李信业!”庆帝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竟敢...?竟敢...?”
  庆帝怒极反笑,广袖猛地一扫。那盏御窑特供的‘百鸟朝凤’茶盏应声而碎,釉下金丝勾勒的飞鸟纹,在热汤中支离破碎。
  滚水溅在宋皇后面颊上,她却连拭泪都不敢,只能将呜咽死死咽回喉中。
  若非弟弟宋檀在朝会上,当众附和李信业的北征之请,其他翰林学士也站出来纷纷追随,又怎会逼得天子不得不准奏?
  “陛下,要派禁军去追吗?”宋皇后强忍着战栗轻声道,“李信业既敢斩杀信使,已是昭然若揭的谋逆...若是放虎归山...”
  “朕难道不知,这是放虎归山?”庆帝突然暴喝,震得殿角香炉嗡嗡作响。
  “可满朝文武都听见朕亲口准他出征!如今出尔反尔,你是要让天下人看朕的笑话?看这九重宫阙里的天子,是个朝令夕改的昏君?!”
  皇后腕骨被捏得发青,却不敢呼痛。
  庆帝眼底血丝密布,字句如刀,“若非你父亲献的‘广开言路’之计,说什么‘以势压人’,让御史台无话可说,朕怎会大开朝议,如今闹得人尽皆知?若非你那个好弟弟...”
  他突然冷笑道,“若非你那个好弟弟当众站出来,说什么‘公主绝不能如此仓促下嫁’,引得一众学士附和,七嘴八舌催朕应战,朕岂会仓促下旨,让李信业钻了空子?”
  他收了薛公公转呈的奏折,只扫了一眼,便知中了李信业的算计。
  先前他派李信业协助三司查案,就是想试探他是否知晓塑雪之事,是否会针对宋相。
  可这个武将在京城时装得懵懂无知,只会查验伤痕兵器,事事跟着大理寺走。谁曾想临出京前,竟突然上奏,将宋家行贿李寺卿、结党营私,乃至勾结北梁密探杀人灭口的罪证尽数上呈...
  可见他早就借着查案之便,将一切罪证都搜罗清楚了。
  庆帝当即命皇城司快马加鞭去追,欲以圣旨召回。谁知李信业竟敢斩杀信使!
  眼下若是再派禁军大张旗鼓截停,岂不正中李信业下怀?御史台那些言官,怕是要将‘出尔反尔’的罪名扣在他头上,让他沦为天下人的笑柄!
  宋皇后见庆帝迁怒于父兄,强忍疼痛掀开锦被,膝行在地跪呈道,“陛下息怒,保重龙体要紧...檀弟他年少不经事,定是被那些别有用心之人蛊惑...”
  “十八岁还叫年少不经事?”庆帝甩开皇后的手,“朕记得上月皇后还夸他‘聪慧过人,堪为家中砥柱’,怎么今日倒成了无知稚子?”
  宋皇后从未见过皇帝对自己这副样子,腹痛难忍,却仍强撑着辩解,“檀弟已经知错了,昨日父亲训斥得实在严厉,他这才去西园雅集散心,结果又碰到...”
  她以帕掩泪,本想唤起帝王对胞弟遭遇的怜惜,放过胞弟一马。
  却不曾想,庆帝咄咄逼人道,“训斥几句就要跑去西园寻欢?如今是多事之秋,他堂堂翰林院学士,出门竟不知多带几个护卫,反倒给家里平添祸端!”
  “若不是要替他收拾这烂摊子,朕何至于跟那些戏子较劲?皇后张口闭口要杀人,可曾想过...”
  他声音陡然拔高,“本朝自开国以来,言官尚无不罪而诛的先例!若因一出戏文就大开杀戒,天下士子会如何看朕?史官的笔又会如何写朕?!”
  最后一句话在殿内回荡,震得宋皇后心惊肉跳。
  天子这是...对她父兄生了多少怨气?
  宋皇后瘫软在地,双手伏地,脊背都在微微颤抖。
  “陛下...父兄确有不是,可这一连串祸事,当真只是巧合么?”
  她眼中闪过一丝泪光,“李信业刚回京,朝中就风波不断,桩桩件件都冲着宋家来。太后那边更是...”
  她故意欲言又止,“他们这么做,分明是要断陛下的臂膀啊!”
  庆帝揉着太阳穴,心中百转千回。
  他确实念及宋相辅佐之功,也知道他还要依仗宋相....可近来这老臣越发糊涂,不仅屡出昏招,连养出的儿子也一个比一个不成器。
  若非宋府闹出那等骇人听闻的命案,激起民怨沸腾,他又何须自毁‘仁君’之名,费尽心机替宋家遮掩?
  宋皇后一口气说了许多话,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她单薄的身子随着咳嗽不断颤抖,额间渗出细密的冷汗,将那精心描绘的花钿都晕染开来。
  苍白的手指紧紧攥着锦帕,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却仍不忘偷眼观察庆帝的神色。
  “皇后起身吧!你身子不好,又何必自苦至此?”
  庆帝伸出手,宋皇后顺势扶着庆帝的胳膊起身,由宫女服侍着躺回塌上。
  她待咳喘稍平,虚弱地靠在软枕上,气若游丝道,“陛下...如今动怒也是徒劳。反倒...伤了我们自己人的和气...”
  她倾身上前,低声道,“北梁三皇子...不还在御史台关着么?”
  宋皇后声音虽弱,却字字清晰,“不如以三皇子为人质,派使臣去北梁和谈。只要他们肯退兵赔偿。到时两国结为姻亲...李信业这柄刀...自然就钝了...”
  “若那时...陛下下旨召他回京...”她故意顿了顿,”他抗旨不回...便是拥兵自重....”
  染着病态的脸颊,浮现一丝阴狠,“他如今妻儿老母...可都在京城呢...”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她的声音轻得几不可闻。
  庆帝听完,却眸色一沉,“此番李信业北征,连素来明哲保身的沈尚书都出面相助。你们宋家安插在他身边的那个沈家女,当真靠得住?”
  皇后指尖微微发颤,却仍强撑着笑道,“陛下明鉴,沈初照与臣妾弟弟自幼相伴,这份情谊自是做不得假。只是...”
  她连连咳嗽几声,“北梁此番进犯实在蹊跷,若非他们突然挑起战事,朝议又怎会生变?这时间点,未免太过巧合...”
  庆帝缓缓揉捏着太阳穴,眉宇间拧出一道深深的沟壑。
  北梁铁骑攻陷塑州、直逼云州时,他确实恨不得李信业能狠狠挫败北梁锐气;可想到之前他在北境捷报频传,那份欣喜也饱含着隐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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