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郭老,朕何曾说过不秉公处置?只是...宋相终究是皇后的生父,于朕更有辅弼之功。即便查办,也该留些体面,何至于这般大张旗鼓?叫朕与皇后...”
郭御史肃然一揖,打断道,“陛下明鉴。臣闻《春秋》有云:‘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陛下乃天下共主,与宋相、皇后,当先论君臣大义,再叙骨肉亲情。”
“昔日宋相请辞,陛下念其旧劳,特准其参与大典、列席朝会,享尽‘致仕恩礼’。老臣当时未置一词,正是体谅陛下仁厚之心。”
“然今日之事...”郭御史声音陡然转厉,“大理寺勘验文书在此,白纸黑字写明宋府虐杀侍女一案,实乃以丞相夫人顶罪!李将军临行前转交的证据,即便尚需复核,按《大宁律》规定,涉及命案的朝廷重臣,都该立即收押御史台候审!”
郭路上前一步,紫袍在殿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
他死死盯着帝王,一字一句道,“老臣今日就是要问个明白,陛下是要做宋家的女婿,还是要做大宁的皇帝?!”
殿外风雪骤急,吹得窗棂咯咯作响。
郭路呈递二十一位御史的联名上书,字字铿锵,“陛下若纵容此等罪行,他日史书之上,当如何评说陛下?天下百姓,又将如何看待这大宁律法?!"
“郭路!!!”
庆帝猛然起身,龙袍带起一阵劲风,案上御用的青瓷茶盏应声而碎,滚烫的茶汤溅落在猩红的地毯上,蒸腾起一片白雾。
“你这是要造反不成?!”帝王的声音在垂拱殿内炸响,震得窗外积雪簌簌落下。
薛公公捧着那封联名信进退维谷,只得躬身劝道,“陛下息怒...龙体要紧啊...”
老太监眼角余光,不住地往郭御史那边瞟,暗示对方冷静。
郭路却岿然不动,紫袍上的雪水和茶水,渐渐融化成一道道水痕。
“老臣不敢。”他声音平静得可怕,“只是这大宁的江山,终究要有人来守。”
他叩响三个响头后,声音沙哑却清晰,“陛下要治老臣的罪,臣甘愿领受。只是这封御史台官员联署的奏章,还请陛下过目!这二十一位御史,现在就跪在宫门外侯旨,只等陛下下定决心,彻底清查宋家!”
“郭路!你这是威胁朕?”庆帝的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怒,“朕召你单独觐见,你竟敢挟众相逼?!”
郭路不卑不亢道,“臣不敢!臣请即刻召御史觐见,彻查三司账目。此乃陛下日前金口玉诺之事。”
“今查宋氏一案,臣发现重大疑点:宋砚官居度支判官期间,云梦楼作为北梁暗桩,每年偷漏税银百万两不止,更私运现银出京。臣已查实,仅去岁秋冬,就有五批银两经漕运司调拨文书掩护,实则运往北境!”
郭路眼中精光暴射,“萧家通敌案发时,老臣便觉处处透着蹊跷。萧家早已式微,废后萧氏久居冷宫,嘉王萧裕陵更是终日沉湎酒色之徒,这等庸碌之辈,如何能布下如此缜密的通敌之局?”
“如今丞相夫人萧锦兰是推出来挡罪之人,那可想而知,当日萧家亦是替罪羊。而能调动漕运、掌控边关、在朝中一手遮天之人,除了这位前丞相宋居珉,老臣想不出第二人!”
庆帝面色铁青,气得浑身发抖。
他原想着单独召见郭路,若这老臣敢有半分违逆,便以‘殿前失仪’之罪将他贬黜出京,也好震慑朝堂,让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言官们明白,谁敢动他要保的人,就是这个下场。
可此刻宫门外跪着的这么多御史,让他如何发难?这分明是以清议相胁,以众意逼宫!
帝王眼中寒光闪烁,一时进退维谷。
若强行压下此事,难免落个昏君之名;若就此妥协,帝王威严何在?
郭路见状,重重叩首,声声催促,“陛下!此事关乎国本,迟则生变。臣斗胆请陛下即刻决断,既正朝纲以安天下,更昭示陛下睿智天纵、明断秋毫之圣主风范!”
殿内铜漏滴答,时间在君臣的对峙中凝滞。
殿外风雪肆虐,二十一位御史跪立雪中。厚重的积雪压弯了他们的官帽,刺骨的寒风冻僵了他们的手指,却无人挪动分毫。
何年望着窗外大雪,愣神的片刻间,疏影提着裙裾小跑进来。
“娘子,刚得了暗探急报,御史台的人已将宋相府围得水泄不通!陛下急召郭御史入宫,此刻宫门外跪满了请命的御史大人!”
何年心里明镜一样清楚,这场逼宫大戏,是李信业和郭御史,一明一暗打配合呢!
李信业那边快马加鞭地赶路,郭御史这边对宋府发难,既是要给宋家一个下马威,更是要牵制住庆帝。
她转身走向茶案,语气平静,“知道了。”
炉上水沸,她随手冲茶,慢条斯理地啜饮一口,才抬眼看向对面的王宴舟,“疏影,你先下去,我有话同宴舟兄长说。”
王宴舟斜倚在软垫上,指尖轻敲桌沿,似笑非笑,“哟,沈小照,你这待客之道倒是别致,自己先喝上了?”
何年唇角微扬,替他斟了一杯,推过去道,“我这是替阿兄试试茶温,免得烫着您淬了毒的舌头。”
王宴舟接过茶盏,轻嗅茶香,叹了口气,“啧,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吧,又让我替你办什么事?你也只有用得上我的时候,才想起我这么个‘阿兄’。”
何年轻笑,从案下取出一个木盒,推到他面前,“是要托阿兄办点事。”
王宴舟挑眉,掀开盒盖一看,竟是仵作验骨用的器具,做工精细,显然是精心准备的。
何年指尖点了点木盒,笑意浅浅,“上次烦恼阿兄帮忙验骨,这是送给阿兄的谢礼!这都是我亲手做的。”
她指尖轻点其中精巧的工具,展示给他看。
“这箱子是用防水桐木做的,内衬丝绸,防潮防锈。这一格嵌了磁石,可吸附现场铁器碎片。麻绳我改成了带墨线的蚕丝绳,测量伤口更精准。这些油纸袋分层收纳检材,可以避免混淆。”
她顿了顿,指向一个精巧的罗盘,“这个能标记血迹喷溅方向。”
何年将手停留在后面深格子的瓶子上,“这个瓶子里装的是醋与酒混合液,可以显现皮下淤血。这个瓶子里装的是验血散,白矾、皂角粉和茜草根汁融合,遇血变红,可以检测被清理过的现场是否藏有血迹。”
她抬眼看向王宴舟,语气真诚,“阿兄终日与尸骨打交道,这套工具应该能派上用场。”
王宴舟一件件拿起工具细看,眼底闪过一丝动容。
他漫不经心合上箱盖,挑眉道,“上次验骨本就是我分内事。不过...”他拍了拍木盒,“这礼确实别致,我就勉为其难收下了。说吧,到底要我办什么事?”
他忽然凑近些,压低声音笑道,“你那个夫君是个醋王,宋宣云的前车之鉴就在那儿摆着呢,我可不想到时候挨上一刀。”
听到‘宋宣云’的名字,何年指尖几不可察地捏紧。
李信业背着她谋划这些,以为分开时日久长,她慢慢就会原谅他。真的是太小看她了,她不是轻易生气的人,但也不是轻易能哄好的人,她一定要教训他一顿。
“阿兄与太医院院判许守仁,是不是相熟?”她面无表情的转开话题。
何年记得李信业说过,万寿节那日,就是许院判推荐王宴舟入宫验尸,想来二人应当私交甚好。
王宴舟抿了口茶,“那老狐狸啊?算有些交情。他爱去山里挖药材,我爱去山里刨骨头,倒也算志趣相投。”
他警觉地放下茶盏,“你身子不适?”
“不是我。”何年将手轻按在小腹处,“是这孩子。有了他,庆帝才会放李信业离京。只是...”
她声音几不可闻,“这孩子,他没有滑脉之象。”
“噗...”王宴舟一口茶呛在喉间,手忙脚乱地掏帕子擦拭。待缓过气来,他眯起眼睛盯着何年的腹部。
他是个聪明人,立刻意识到这是个应时而存在的孩子,不过是助李信业金蝉脱壳的助力而已。
“沈初照,你疯了?”他声音严肃起来,“这招‘借腹为局’,可是拿九族性命在赌!!!”
那双惯常含笑的桃花眼,倏然锐利起来,“上次太后中毒那出戏...”他语含指责,“你也有份?”
何年执茶的手顿了顿,茶水在杯中荡开一圈涟漪。
“阿兄看出来了?”她语气里带着几分意料之中的坦然。
“呵。”王宴舟倒吸一口冷气,“我虽然是个不入流的仵作,好歹还分得清急毒与缓毒的区别。那金丝雀内脏里的朱砂沉淀呈云絮状,分明是多次累积所致。至于百寿肝膏里那点微末毒素,根本不可能吃那么点就毒死...”
何年眸光微动,“那阿兄当时为何...”
“为何装聋作哑?”王宴舟嗤笑一声,“沈小照,你且猜猜...”他意味深长地拖长声调,“许院判为何偏偏要举荐我来验尸?那老狐狸在太医院浸淫数十载,若连这点门道都看不透...早该告老还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