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不等其他人提出质疑,郭路立刻解释道,“当日圣上命皇城司彻查谣言源头,确证乃北梁暗探所为。然谣言中虚实相间,‘李寺卿府藏金砖墙’,却是被证实的事实。老臣之前还以为,这是北梁人增加其他谣言真实性的做法,现在想来,此事恰恰暴露了宋居珉与北梁的微妙关系。”
  “宋居珉多年来被北梁以‘塑雪’一事勒索财物,早已不堪重负。此番他铤而走险构陷萧家,意图摆脱北梁控制,却不想此举激怒了北梁。北梁故意泄露金砖一事,既为报复宋相背约,更是给他一个严厉警告。”
  说到此处,郭路厉声道,“而最直接的证据,就是宋相近来屡次为北梁三皇子开脱!三皇子意图毒害太后,满朝皆知,唯独宋相处处维护。这般鞠躬尽瘁的姿态,诸位大人都是亲眼所见,难道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
  韩焘断喝道,“荒谬!郭御史这番推论,全凭臆测,可有实证?所谓‘塑雪’勒索、‘背约警告’云云,不过是你穿凿附会之词!”
  庆帝听着下面纷杂的争吵声,脑子乱糟糟的。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被宋居珉这个老狐狸算计了。
  登基之初,北梁使臣便送来密信,索要五百万两封口费,否则就要公诸‘塑雪之战’的真相。
  那时宋居珉跪在御书房,声泪俱下地陈情,“老臣为助陛下登基,前前后后打点各方已耗银千万两之巨。如今实在力有不逮,恳请陛下从国库暂调二百万两应急。剩余三百万两,宋家愿倾囊相助。”
  庆帝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现在想来,一个随手就能用九十九块金砖行贿的世家,怎会拿不出区区二百万两?
  宋居珉分明是怕自己这个皇帝,在危急关头弃车保帅,才故意将国库拖下水!
  “好一招拉君王同谋的算计...“庆帝在心中冷笑。
  那纸‘内承运库’的手谕,那支深夜从密道运银的队伍,如今都成了悬在头顶的利剑。若北梁之事败露,满朝文武只会看到:是天子动用了国库银两资敌。
  他这位九五之尊,早已和宋家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
  庆帝略显疲惫地抬手,“郭卿所言,确实多属推测,不如先交由皇城司...”
  话未说完,郭路已凛然打断,“陛下!这些白银就是铁证!”
  他双手奉上账册,声震殿宇。
  “陛下,臣详查库房,这些私银数量约莫两百万两白银,且年号皆印有‘元昭二十二年’印记,恰是陛下龙诞之年!”
  庆帝听到‘元昭二十二年’,又听到‘陛下龙诞’几个字时,瞳孔简直*经历了一场地震,喉头也不自觉地收紧。
  他万万没想到,当年命宋砚夜搬库银,这个度支判官,竟特意选了年份如此特殊的官银——恰恰是自己出生的那一年。
  这其中的暗示,简直昭然若揭。
  郭御史郭路继续陈词,“正因年代久远,户部历来只核查月度、季度及年度的银两进出,从不会查验数十年前的库存。这才是库银失窃多年却能瞒天过海的关键!”
  “而老臣之所以察觉到异常,乃是亲验库房时发现,本应同其他箱子一样积尘才对,这些元昭年银箱竟纤尘不染!箱底更有新近搬运的划痕!这只能说明...”他目光扫过群臣,“这些银子,是近日新搬进来的...”
  郭路迎着庆帝阴鸷的目光,挺直腰板朗声道,“陛下,老臣有三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
  他竖起第一根手指,“这两百万两私银既是新近入库,那真正的元昭二十二年的官银去向何方?如此巨量库银,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
  第二根手指随之竖起,“如此庞大的运银工程,本该惊动整个皇城,为何竟无人察觉?普天之下,谁有这般通天手段?”
  他眼睛里含着困惑,“真正的官银是怎么运出去的?现在的私银,又是如何运进来的?”
  “臣听闻宫禁之中暗藏一条密道,其长约二十四丈,宽可容双人并行,高度足以让成年男子直立行走。此暗道内设排水暗渠,壁上凿有放置灯盏的壁龛,据传前朝末帝正是借此密道逃出宫禁,避过了叛军的屠刀。”
  郭路话锋一转,令庆帝心中格外不安。
  果然,他咄咄逼人道,“据臣所知,这条暗道只有当朝天子,才知道暗门藏于何处?若是库银当真经由宫禁密道转挪,那这等唯有历代君王才知晓的宫闱机密...”
  他直视庆帝,一字一顿道,“陛下可曾,告知过宋居珉?”
  庆帝恨不得此刻杀了他,可大殿之上,百官面前,他做不出如此暴虐无道的事情,只能焦虑思量着对策。
  舍弃宋居珉的想法,在这次达到顶峰。
  他只能强撑道,“朕确实和岳丈说过此事...”
  天子此言一出,群臣沸腾,这等于间接承认,这一切都是宋居珉所为。
  郭路却抬手示意诸臣安静
  最后,他缓缓竖起第三根手指,声音越发沉重。
  “近日朝廷严查北梁暗探私产,民间银铺皆在封控之中。这批私银若要伪装官银,已无暇回炉重铸,只能仓促改錾银铤底部的年号印记,加盖伪造的花押火印。”
  他向前一步,衣袍无风自动,“而普天之下,能在禁令期间动用锻造之处的,除却皇宫内廷的御用银作局,再无别处!”
  郭路突然振袖直指御案,“臣斗胆请问陛下,可曾给过宋居珉调动御用银作的手谕?!替其开方便之门?”
  庆帝手指捏紧龙椅扶手,浑身发颤,面上却不动声色,“郭卿此言差矣。”
  他缓缓摇头,语气平稳中带着几分告诫,“此事恐有误会。既然涉及朝廷重臣,不若传宋家之人上殿,当面对质为好。”
  御史台虽未正式下缉拿文书,却已派重兵围守宋府,许进不许出,将一干人等尽数禁足于府邸之内。
  庆帝指节发白,眼底闪过一丝狠戾。
  他心知肚明,这滔天罪责,就算全部推给宋居珉,也不能洗清自己的嫌疑。
  而他往日总嫌这老狐狸办事不力,此刻却惊觉,郭御史这张利嘴,若是没有宋家人替他分忧解难,他根本应付不来...
  一个念头在胸中疯狂生长,带着近乎贪婪的期望:若那老匹夫此刻在殿上,是否...是否还能斡旋一二?是否...是否还能扭转乾坤?
  郭路冷眼瞧着庆帝神色变幻,心知天子已被逼至绝境,作出一副大度的样子。
  “既如此,便请陛下宣宋相上殿,与臣当面对质!”
  他话音尚在殿中回荡,忽听得殿外一阵慌乱脚步声。
  只见一名太监踉跄扑入,面如土色地跪伏在地,“陛、陛下!大事不好!”
  他牙齿咬着舌头,口齿不清道,“宋相...宋相他在书房...悬梁自尽了!宋承旨递来血书,言其父...其父自知罪孽滔天,已...已伏罪自裁!”
  “什么?!”
  庆帝猛地从龙椅上弹起,眼底翻涌着难以掩饰的惊惶。
  那不仅是帝王无措、震怒,更夹杂着痛失关键依靠的迷茫与彷徨。
  朝堂之上,也顿时炸开了锅。
  文武百官面面相觑:那个把持朝政十余载的宋相,竟就这样悬梁自尽了?
  几个老臣不自觉地掐了掐掌心,有一种幻灭感。
  这朝堂风云变幻,怎就透着股子戏文般的荒诞?
  【作者有话说】
  这章写得好累,要查很多资料
  第112章
  ◎算计◎
  大理寺的人踏着积雪赶来时,宋鹤正跪在焦黑的书房前恸哭。
  “父亲......”他额头抵在手臂上,喉间溢出哽咽,"儿子不孝......竟未能......”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剧烈的呛咳。
  沈初明踩着残椽走近,玄色官靴碾过一地狼藉,他伸手去扶这位世交兄长,掌心却触到一片冰凉。
  宋鹤浑身脏污,官袍下摆浸透了雪水,十指深深抠进地面的灰烬里,肩膀颤抖得几乎支撑不住身体。
  哭声嘶哑破碎,像被火燎过的纸。
  “宣竹兄节哀。”沈初明轻声安慰,目光却越过他肩头,落在狰狞蜷曲的尸体上。
  尸身呈蜷曲状,五指黑黄如焦木,烧融的锦袍下露出森然胸骨。
  从现场来看,应该是上吊时踢翻的脚蹬,砸到了一旁的炭盆,引发的失火。
  虽然可以说得通,但也似乎太巧了。
  沈初明微微侧首,示意仵作检查尸体。
  王宴舟提着桐木箱蹲下,箱盖打开后,他的动作格外轻柔。
  “嗤——”
  他手持银刀划开焦痂,刀刃过处,露出皮下依然鲜红的肌理。
  雪光透过残窗照在解剖刀上,映出一线冷芒。
  王宴舟挑眉道,“尸体保存较为完好......”
  他一手银刀挑开喉骨,一手银针探入喉舌试毒。
  “没有中毒迹象。”他甚至嗅了嗅气味,“自缢时处于清醒状态,舌骨骨折明显。”
  “若是服用导致昏迷的药物......”沈初明试探着问,“是否能造成同样的症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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