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他揉了揉发酸的胳膊,慢悠悠站起身。
其他官员却显得异常紧张。
几十位官员亲自上手查验,耗时这么久,结果却发现,库银的数量除去些微出入外,几乎与账目登记完全吻合。
那些追随郭路而来的御史们,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若是冒犯天子威严,不惜以逼宫之势查账,最终却落得自打耳光的下场,御史台今后还有什么颜面规劝天子?
随行而来的小内侍笑吟吟道,“各位御史大人,可查出什么缺漏没有?”
他抬头望了望天色,又不紧不慢地补充,“哟,这个时辰,该上早朝了。陛下特意交代,今日早朝可以延迟,等大人们什么时候查清楚了,什么时候过去回话。”
“郭御史...”有同僚紧张地看向郭路,却见他只是轻声安抚,“稍安勿躁。”
郭路转身对库吏沉声道,“速将本官朱笔所标银箱,悉数搬至文德殿上!另取一箱元昭四十六年的库银来。”
念出‘元昭四十六年’这几个字时,他心头下意识一颤,几乎有些站不稳。
他原不过是随口择个先帝年号,怎偏就脱口道出这剜心蚀骨的年份?
元昭四十六年冬,东宫薨。
这五个字的讣告,是他亲手用朱笔题在《起居注》上的。
郭路颤抖着以袖掩面,苍老的手指在官袍下攥得发白。
恍惚间,似有素衣少年立于殿外含笑揖礼。
那是他倾注毕生心血雕琢的璞玉,是大宁朝错失的明君啊!
“殿下...”他在心底嘶声长叹,“老臣...定会为你报仇!”
他目光如炬,直视着库吏道,“陛下那边,本官自会解释,尔等只需照办便是。”
库吏们不敢怠慢,立即按照吩咐搬运银箱。
郭路负手而立,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监督着整个过程,面容肃穆却不见丝毫慌乱。
那些原本忐忑不安的御史们,见主官如此镇定自若,心中的不安也渐渐平复下来。
有人甚至开始低声议论,“郭大人这般胸有成竹,想必另有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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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德殿内,庆帝看着丧气而归的大臣,以及鱼贯而入的上百口沉甸甸的银箱,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他锐利的目光直刺向郭路,“郭卿彻查一日一夜,可曾发现账目出入?”
郭路坦然跪禀,“回陛下,账目分毫不差。”
庆帝嘴角浮起一丝讥诮,“那郭卿还有何话可说?”
“禀陛下”,郭路不疾不徐地叩首,“臣虽未查出账目出入,却发现比账目出入更为严重的问题...”
他猛地抬头,声音如金石掷地,“宋家竟敢以私银冒充库银!敢问陛下,此罪当如何处置?”
庆帝脸色骤变。
他知道库房缺失的二百万两白银,前日宋家已经补齐。
故而,御史台要求查账时,他才故作勉强地同意。本想看他们无功而返的窘态,再借机压下羁押宋氏阖府的之事,待此事热议过去后,再做他图...
却不想...
庆帝强自镇定,指尖却在龙椅上掐出白痕。
“郭卿慎言!库银每月由三部勾院核对,每季都磨勘司盘点,诸司文帐月申岁考,岂容差错?”
他的声音越说越高,最后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卿可知诬告之罪,罪当几何?”
郭路缓缓起身,走向其中一口箱子,玄色官袍在青砖地上拖出长长的阴影。
“陛下,臣过去也以为,诸司文帐,月一申省,岁终会考,毫厘必究,岂会出错?”他喟然长叹道,“这也正是老臣,最为忧惧的地方...”
郭路脸上一片凝重,“最不该出错的地方,却发生这样的纰漏,可想而知...”
他欲言又止,只是将两枚银锭托在掌中,展示在天子面前。
“陛下请看,这两枚银锭表面看来一般无二。顶部皆烙有‘户部监制’的火印,九叠篆官印以烙铁烫刻,深入银体;底部钢戳亦完整标注年号、月份及铸造局编号...”
他忽然收声,指节在银锭上轻轻叩击,发出截然不同的声响,“但细察之下,二者成色质地内里,却有天壤之别。”
说着,他以验银刀挑开第一枚银锭的侧面接缝,“官银本该整块浇铸,此枚却有明显熔接痕迹。更可疑的是...”
刀锋猛然切入雪白的银锭,断面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按照朝廷统一标准铸造的库银,含银量须控制在九成至九成五之间,必掺特定比例的倭铅或铜,呈特有的‘雪青色’,而不是纯银色。可见这枚银锭,并非官银。”
“据老臣所知,富商铸造的银锭,多采用云南矿银,成色高达九成八,且因云南银含微量锡质,外面雪白如凝脂,内里断面却呈青灰色,内核更有云南银特有的竹叶纹结晶.......”
郭路又以验银刀当着众人面,剖开另一枚官银,刀锋过处,银质如凝脂般绽开。
他抬首环视众人,“这二者质地差异,正如泾渭之分。而老臣若没有记错,账册记载的库银成色,每一年都是‘九五色’,与私银所谓的‘九八色’,乃至‘足色’不符。这也就罢了,老臣记得,先祖皇帝开国时,伪银甚嚣尘上。为此,户部特意推出‘夹层银’,将刻有‘内府’篆字的银片夹在银铤中心,破开方可查验。而这枚银子有内里夹层,另一枚银子却没有......可见,老臣提出要彻查三司账目后,有人怕账目数目和实际库银不符,暴露出他挪用公款的罪行,这才临时补上这些白银......”
“敢问陛下?”郭路一字一顿道,“除了权倾朝野的前宰相宋居珉,还有何人有这通天本领,能在这戒备森严的皇宫,行如此胆大包天之事?”
他话音刚落,群臣的目光,都惊诧的望向御座上那位天子。
因为他们几乎同时意识到,能在国库自由运送白银,除户部签发三司勘合凭证外,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皇帝朱批的调银旨意。
前一种声势浩大,由三司使共同用印,形成完整奏销档案,必然会留下痕迹。
而后一种,却只需天子亲信手持秘旨即可。
“陛下”,郭路浑然不觉气氛诡异,有理有据陈述事实。“臣有确凿证据表明,宋居珉曾行贿大理寺卿李仕汝。”
他神色肃然,拱手奏道:
“其一,据李将军查证,宋府虐杀侍女一案东窗事发后,宋居珉曾密会李寺卿。当日有卖油郎亲眼目睹,一辆满载货物的马车自宋家‘元宝记’银铺驶出,径直前往李府。因车辙异常深陷,该卖油郎心生好奇,一路尾随见证。此人现已被御史台收押,陛下可随时传召问讯。”
“其二”,郭路提高声调,“在李仕汝府中搜出九十九块金砖。经查验,这些金砖与本朝官制金砖大相径庭。本朝金砖质地细腻,坚硬如歙砚,敲击声如钹罄,乃十成足金。而查获的金砖形制酷似前朝金铤,质地粗硬有磨损痕迹,以黄铜塑型增色,乃是九成金。”
说到这里,郭路目光犀利道,“李仕汝出身寒门,全赖叔父接济才得以入仕。如此巨额金砖,绝非其俸禄所能置办,必是受贿所得。而这些金砖形制统一,皆属前朝式样,显系同一来源...”
他环视满朝朱紫,声音渐沉,“老臣斗胆请问,当今天下,能一次拿出九十九块前朝金铤行贿的世家大族,除了江南王家、京城沈家、没落的萧家、太后母族周家,以及涉案的宋家,还有几家?而其中,又有谁比急于掩盖命案的宋家,更有行贿的动机?”
参知政事韩焘眉头紧皱,面向天子道,“陛下,臣有一事不明。郭御史方才指认宋相勾结北梁杀手谋害李寺卿,此刻却又声称宋相曾重金贿赂李寺卿。若李寺卿当真收受宋相贿赂,便是宋相一党,宋相又何必多此一举,冒险勾结北梁刺杀自己人?此举岂非自相矛盾?”
郭路闻言冷笑一声,不慌不忙地整了整衣袖,“韩参政此言差矣。李仕汝贪财不假,但他受贿时只道是替宋相遮掩一桩命案,却不知宋相暗中勾结北梁之事。待他发现宋家竟要借机构陷萧家通敌,以洗脱自身嫌疑时,为时已晚。”
他转向御座,声音陡然提高,“陛下明鉴,李仕汝执掌大理寺十余年,若让他察觉宋相与北梁的勾当,以他贪生怕死的性子,必会留后手自保。对宋相而言,这等知晓太多秘密的‘自己人’,反倒是最危险的祸患。唯有灭口,方能永绝后患...”
“而李仕汝恐怕至死都不明白,当他配合宋居珉完成构陷萧家的布局时,就已经是一枚弃子。宋居珉送出九十九块金砖,看似诚意,实则是催命符。这份厚礼,本就没打算让他活着享用。”
他向前一步,继续道,“若非京城突现流言,称李寺卿书房藏有一面金砖墙,谁会去查一个‘惨死’官员的府邸?待风头过后,宋家大可神不知鬼不觉地购回宅院,这些金砖便会完璧归赵。如此,既除去了知情人,又保全了财物,还完成了嫁祸,当真是一石三鸟的毒计。”